夜真安静,彼此的呼吸的起伏听得一清二楚。白小七知道吉普睡不着,但她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只好半眯着眼睛,任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
“我前几天特意去看了一次我妈。”吉普突然说。
“嗯。”说吧,说点什么都是好的。
“我妈说舍不得老邻居,所以住在老房子,谁劝都不搬。这次出事,我怕我要不好,就抓紧时间去看了她一次。”
“嗯,她身体怎么样?”
“好着呢。要说我妈呀,那真是神人……”说起妈妈,吉普滔滔不绝。他说老太太神通广大,年轻的时候就泼辣,岁数大了更厉害了,当了老年治安队的队长,那些离退休的老干部无论在职的时候多权倾一时,现在都为老太太马首是瞻。最近老年治安队的任务是守护江边的菊花,但在老太太的指挥下,队员们监守自盗,把菊花都拿回家做馅饼了。
“哎呦,我一到家,我妈就拿出一盘馅饼让我吃。‘儿子快吃快吃!’”吉普学着老太太说话的情态,边说边忍不住笑。
“就没人管他们?”
“有人管啊。可刚问了没两句,老头老太太们就争着说‘不行了我血压上来了’,‘啊呀我晕了’,‘我的速效救心丸呢’……你说谁还敢往下问啊!”
“太牛了。”白小七也忍不住笑。
“可不嘛!我劝我妈,说您别这样,您要是想吃馅饼我给您买不就得了。结果她说:‘你小子都吃了一盘馅饼了才说不好,那你倒是吐出来啊!’”
吉普笑着笑着忘形了,手臂搭在白小七身上。他马上意识到不妥,要抽回手臂,白小七却拍拍他的手。她想让他踏实一点,让此刻心无挂碍的快乐再延续得久一点。
吉普紧张的手臂放松了,搭在被子上。“我真舍不得我妈。我妈那个人啊,狠起来真狠,但对你好就特别好,就非常像……你。”
“像我?”白小七没料到话题会转到她身上。
“嗯。其实我也很多次想过,我这么渣的一个人,为什么独独对你动感情。结论就是,你跟我妈特别像。”
“哪儿像啊,长得像?”
“烦人,不是。”吉普用手指在白小七额头上弹了一下,疼得她嘴里“咝咝”的。“你们身上都有一股劲儿,我特别喜欢。”
白小七还沉浸在疼痛中,一只手来回揉着额头。“有毛劲儿啊!有劲能让你丫弹了?!”
“哈哈哈哈……”吉普放声大笑。“你们身上那股劲啊,就是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我小时候就觉着,只要有我妈在,我绝不会受委屈,我妈就是天……”
吉普不再说下去,摸摸白小七的额头。“还疼吗?”
“不疼了。”
“小七,跟你在一起这段时间我很开心,非常开心。我不记得我多久没这么开心过了……你怨我恨我,都是我活该,是我对不起你……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了,你好好的,找到个好人才能嫁,别总那么傻……”
白小七知道,说笑的时段过了,吉普记起了当下的境况,又会说些让人难过的话。在未来漂泊的岁月里,他有大把时间用来自省,不必让今夜耽于痛苦。
“睡吧,打呼噜小点儿声。”她打断他的话,想让气氛轻松一点。
“没事,我侧着睡,我侧着睡一般就不打呼噜了——邱慈说的。”吉普一边慌乱地说了这番话,好像打呼噜是件非常恶劣的事一样,一边赶紧侧过身子。
白小七刚有些睡意朦胧,吉普的鼾声就响了,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高。她看着他侧睡的身姿,有点想笑,却笑不出来。她知道自己是舍不得他“走”的。他骗过她,却同时给过她真真切切的陪伴,这份陪伴带来的温度和感受,是她之前从未感受到的。对吉普,她其实早放下了报复之心,分手也不过是不得不做的了断。她从没希望他过得不好,像现在这样。
白小七交付给吉普的只是遗忘,不是仇恨。
第二天一早,白小七为吉普重新拾掇了行李,又把车里的垃圾倒了,简单地擦拭了车厢,装了满满一大袋吃喝在后座上。两人上了车,吉普送白小七上班。
“原来的手机号不用了吧?”白小七问他。
“嗯。”
“现在用什么号码?”
吉普没有回答。白小七猜想他或许买了不绑定身份证的号卡,或许用着别人名下的号码,只是不想透露。
“怎么着,怕我举报你啊?”
“举报?那你就不是你了。”吉普苦笑。“知道了号码就会惦记着,忍不住要打,对你不好。”
这句话让白小七难过了。她别过脸看着车外,尽力不去思考吉普摊上的这桩事中的种种疑点,但根本做不到。疑问像沸水中的气泡,呼啦啦涌上来。已经望得见杂志社所在的写字楼,车在十字路口等信号灯。想到这个人今后许是再也见不着了,他或许漂泊半生,或许身陷囹圄,白小七终于按捺不住。白小七不是邱慈,无法得过且过地接纳一堆“好像”作为临别前的交代。
“陈朗,你临走之前来看我,是把我当自己人的,是吧?”
“当然。”
“好。那我有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
“你问吧。”看得出来,吉普并不想回答任何问题,不过是无法拒绝发问的这个人罢了。
“你为什么确定是颜嫣做的?”
“我后来查了,那家酒吧是她开的。”
“颜嫣是做这行的?你原来不知道?”
“知道,但具体开了哪些店不清楚。”
“出事之后你跟她联系过吗?”
“打过电话,问她能不能私了,她不同意。”
也就是说,颜嫣已经默认了是她做的。可是这个城市有多少酒吧,为什么吉普偏巧入瓮?
“你为什么去那家酒吧?”
“那阵你跟我分手了,我心情不好,晚上总想一个人出去喝点儿酒,就让开宇开车拉着我,随便停哪儿就是哪儿。”
白小七隐约觉得不对劲。“也就是说,是开宇带你去的。”
“对,我想年轻人对夜生活最了解,就让他给我推荐一家酒吧。去了几次觉着还不错,就办卡存酒,更懒得换地儿了。”
“开宇也陪你喝吗?”
“没,后来路熟了我都自己去。”
白小七咬咬嘴唇:“你完全信任开宇吗?”
“当然了,孩子从十几岁就跟着我,要是我不出事,很快就可以推荐他去别的区当个经理了……”
“不不不,”白小七一只手在空中挥了一下,像斩断了什么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我没有问你如何施恩于他,他又该多么知恩图报,我问的是——你百分之百信任他吗?他没有任何动机抓住你的把柄,逼走你,然后取而代之吗?”
吉普惊讶地看着白小七,似乎有话在喉头滚了滚,最终到底咽下去了。
“你现在的联系方式,开宇是知道的,对吧?他要帮你处理公司的事情。”
“是。”
“纸包不住火,对邱慈你可以一走了之,对总部不行。公司的事情你怎么处理的?”
“我让开宇先帮我兜着,同时准备向总部递辞职信和推荐信。”
“以你的名义辞职,并推荐开宇继任你的分区经理职位。”
吉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脸色整体呈现出一种崩塌,信任的崩塌。
“他见过颜嫣吧?既然他见过我。”
“是。”
“开宇姓什么?”
“申。”
“好。陈朗,你再想一想,申开宇这个人,真的值得你百分之百地信任吗?”
早高峰,一个绿灯放行的车辆极其有限。信号灯再次变成红色,他们只是向前挪动了一小段,没能冲过路口,但写字楼的入口已经非常近,下车步行必定比等待绿灯更快到达目的地。可吉普没有跟白小七告别,白小七也没有下车。
白小七此刻不需要看吉普,也猜得到他一脸的意外纠结羞愤失望。她在等他,等他紧咬牙关说他不走了,他要留下来,承担一切,并尽力挽回败局。
她从包里掏出昨晚吉普交给他的银行卡。“你说这张卡是用申开宇的身份证办的,我觉得有必要赶紧去银行把钱转到其他账户上。”
“不至于吧?”吉普皱紧眉头,这个问题不知是问白小七,还是问他自己。
善与恶是一双相对的概念,似乎应该有个明确的分界,可走过来的人清楚,这样的界限并不存在。与许多抉择一样,择善或从恶只在一念之间,只看代价如何,得到又如何。所以,永远不要蠢到用自己输不起的东西试探他人的底限……白小七这样想着,恰好绿灯亮了。吉普还在愣神,她用左手挂上档位,“走吧,去银行。”
吉普一脚油门,写字楼被甩在车后,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