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和白小七领了号,在等候的椅子上坐定。他许久不说话,脸色铁青着。快排到了,白小七把卡递过去。吉普不接,问她:“你有这家银行的卡吗?”
“有。”
“给我。”
“你要转到我的卡上?”
吉普没言声,但答案是明摆着的。白小七不想跟吉普有钱上的来往,没动。
吉普直接拉开白小七的背包,掏出钱包,找到她的卡。“刚才一路开过来的时候,我一直问自己:陈朗,你现在还能信任谁?”
信任或不信任,不是靠要求靠乞讨,须是自愿托付。而今的吉普是受过伤的人,他的警惕,他的戒备,都大大升级。此时谈信任,太难了。
叫到吉普手中的号,他走向柜台。没一会儿,他回来,把两张卡都还给白小七:“钱全都转到你的卡上了。”
他信任她,哪怕在此刻。
吉普双手叉腰,在银行大厅中四顾踌躇。白小七最初在相亲大会上看到的照片里,他就是叉着腰的,只是没有现在的无奈疲惫。白小七仿佛看见吉普又渐渐恢复了本相,那些不尽然美好的元素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拼凑成他的铠甲,他的盾牌,他的投枪和他的面具。这才是从过去现在,她所熟悉的那个陈朗。
“接下来去哪儿?”她问他。
“你认识律师,是吧?”
吉普已经交付了沉重的信任,白小七很难再出言拒绝。事实上,她也早已放下了拒绝,只是还有些疑问。
“我不是不认识做这行的人,只是不想我的圈子里有人知道这事,毕竟不是生意上的纠纷,又太不光彩。”白小七的犹豫写在脸上,吉普读出了它。
“喂。”
“小七?”
“嗯。你在律所吗?”
“在,怎么了?”
“我有个朋友遇上点麻烦,想找你咨询咨询,我们现在过去,方便吗?”
“啊……行,你过来吧,我等着你。”
通话不能更简短了,可在去往律所的路上,白小七还在回想电话接通的一瞬间薛立平的惊诧,他寡淡的眉毛挑得老高的样子浮现在她的脑中。
把自己从回忆中揪出来,白小七继续跟吉普确认她的猜测。“你这几天没回家也没回公司,有人——公安局的人——找你吗?”
“邱慈说家里没人来找。”
“公司呢?”
“开宇说有人来找过,他给挡了——不过现在也不足为据了。”
白小七还是觉着不对劲。虽然她没有太多法律方面的知识,可她总觉着如果已经取证立案,以吉普开着他名下的车在城里乱晃的“跑路”级别,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被抓,实在太不对劲了。无论如何,到了薛立平那里,疑问总会得到解答吧。
对薛立平的业务水平,白小七从来不怀疑。她心里打的鼓,是不知如何面对薛立平,而薛立平又将如何面对她。
“你给邱慈打个电话吧。”白小七提醒吉普。“告诉她你不走了。”
“来得及。”吉普明显没把这个建议放在心上。
“你早打一分钟,她就少难受一分钟,你自己看着办。”白小七的语气有点不善。吉普的自我一回归,白小七便感觉到不太能与他愉快地相处了。
车进了停车场,吉普给邱慈打了电话。她应该是问他在哪儿,他说了律所所在的写字楼的名字。“我办事呢,不说了……我今晚回家,放心吧。”
说到“回家”,吉普抬眼看看白小七,而白小七只是摘了安全带,安静地等着他打完电话。这时候,小段在微信里发来小圆的视频,并附言说:小圆想白姐了,白姐什么时候来看它呢。
白小七被小圆憨态可掬的样子逗笑了,刚要回复,小段又发来一段话:小段也想白姐了,白姐什么时候来看他呢。
白小七打字的手停了一下,然后继续打下一行字:我决定帮那个朋友了。
小段回了一个竖大拇指的表情。
吉普已经打完电话,白小七正要下车,小段发来一朵玫瑰花:量力而为,心到就好,别透支自己。
白小七一只手已经握在车门把手上,于是想起昨天撞车,小段出现,一把拉开车门,把她解救出来。在处理完这些麻烦事后,在薛立平下了班,吉普回到家安抚邱慈之后,她或许应该去到车行,跟小圆玩一会儿,或者再让小段载着她在午夜的环路上兜一圈,这是白小七当下能想到的最彻底的放松了。
她回了微信:告诉小圆,我一会儿就去看它。
李美玲把白小七和吉普迎了进来。
这是白小七第一次来到装修后的律所新址。涂料和家具的生鲜味道扑过来,乍一闻有点刺鼻。
李美玲熟络地跟白小七打招呼:“小七来啦,这都多长时间没见啦!”
其实李美玲跟白小七同岁,可多年以来,李美玲坚持叫白小七“姐”,不知是因为她的工资都是白小七发的,还是想显得自己年轻一点。如今突然叫“小七”,让白小七有点意外,不过想想也正常——如今白小七不是李美玲的金主了,级别自然要降下来。
“呦,你还在这儿干呢?”白小七开了一句玩笑,算是跟李美玲打了招呼。她并不喜欢李美玲,嫌她过分市侩精明,一腔算计被两只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出卖得一览无余。另外,白小七能感觉到李美玲也不喜欢她。
“是啊,过去是找不到更好的下家,现在呀——”李美玲抓过白小七的手,往自己的肚子上一拍。“是走不了咯!”
白小七这才发现李美玲穿的是防辐射服,她的手触碰到的李美玲的肚子也是隆起的。
“呦,恭喜啊,几个月啦?”
“八个月啦,快熬到头啦。”李美玲一脸胜利者的笑。
李美玲把白小七和吉普引到薛立平办公室门口,没等敲门,先喊了一嗓子:“老薛呀,你看谁来啦!”
白小七又一惊——她什么时候开始叫薛立平“老薛”了?过去不是都尊称“薛律师”吗?
李美玲一把推开门,用力太大,像带着怒气,木质门框碰在墙上,砰的一声。
薛立平坐在写字桌后面,腾地站起身。“小七,你来啦?”
白小七的目光避开薛立平的脸。她后退一步,闪在吉普身后,“这是陈朗,他有点事要咨询你。”
薛立平绕出办公桌,站在白小七和吉普面前。“快请坐吧。”
“你们聊,我在外头等。”白小七把磕在墙上反弹回来的门从外面关上,一条门缝的视野中,吉普正与薛立平握手。
门锁咬合,“咔哒”一声。
“来,小七,喝点水。”李美玲捧着一个纸杯,放在桌边上,招呼白小七挨着她坐了。
“什么时候结的婚啊,也没通知一声。”白小七与她客套。
“我说通知你,他不让。我想想也是不好,算了。”
“呦,新郎我也认识?”
李美玲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但马上收住,换了得意。她拉开抽屉,拿出个相框:“我本来想摆桌上的,但他不让……”她冲薛立平办公室的方向努努嘴。
“他管得倒是宽。”白小七接过相框看。
即使照片上这对男女的相貌经过了很大修改,白小七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新郎是薛立平。
“小七,这事说起来,也是怪对不住你的,不过你看,缘分这东西就是很奇怪……”李美玲的解释,或者说炫耀,白小七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只是死死盯着照片中薛立平的脸。
“原来啊,我还想放大一张挂在那儿,他死活不干……”李美玲嘟嘟囔囔指着一面白墙。“我说那挂个‘大展宏图’、‘生意兴隆’什么的也行啊,他还是不让。他这个人,你知道的,驴脾气!律所好些摆设都不对,我都查了风水了,他就不让我动,有病吧!你来了真是太好了,我总算有个人能说说话……”
白小七握着相框的双手渗出细汗。如果爱情真的有输赢较量,白小七真可谓输得一败涂地。白小七自知不是什么万人迷,可沦为李美玲的手下败将,她实在想不通。
她终于明白去年年会薛立平打电话来时为何欲言又止,也明白刚才接到她的电话,他为什么声音一抖。事情过去这么久了,白小七本来已经不再需要薛立平给她个交代,但她现在好奇了,羞愤了,似乎很需要一个交代了。
“我这儿还有本婚纱照的相册呢,你看看不?你不知道啊,当时为了让他去照婚纱照,费了我多大劲啊!最后简直就是押着去的……”
白小七很想马上站起来离开,可吉普还在门里,事情还没解决,她走不了。她极力控制自己,可闻着满屋子的装修味,五脏六腑好像挪了位,在腔子里互相倾轧,随时可能呕出来。
“你先忙着,我打个电话!”白小七掏出手机,快步逃离李美玲,来到走廊里。
打给谁呢。她略一踌躇,拨通了小段的电话。
“白姐!”小段的声音听起来很雀跃。
“你干嘛呢?”
“过几天有比赛,我正准备练车呢。”
“哦,那你好好练吧,注意安全。”
“怎么啦?心情不好了?”
“没有,就是有点累……”
“这还不到中午你就累了,我就说你别透支自己吧……”小段的声音中有种甜蜜的埋怨。“你几点到车行来啊,我给你露一手啊,想吃什么?”
“你还会做饭?”
“当然啦,汽贸城大厨段大勺就是我啊!你打听打听去,方圆五里……”
“行了别吹了。你几点练完车啊,别耽误你。”
“我这边随时,一切以您马首是瞻。”小段那边传来呜呜的摩托车声。“这季节螃蟹最肥,一会儿我拎几只回来,再炒几个菜下酒,你看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吃螃蟹?”跟小段聊了几句,白小七感觉好多了,像是快窒息的人猛吸了几口纯氧,顿感神清气爽。
“那你看,这就叫心灵感应!行了白姐我哥们儿叫我了,你忙完随时过来,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知道了,快去吧。”晚上这顿小酒,一瞬间直成了白小七人生的唯一盼头了。
白小七回来的时候,薛立平办公室的门已经开了,两个男人站在门口,正在寒暄。白小七走过来,他们都望向她。
“怎么样?”白小七问了一句。因为提问的对象是模糊的,薛立平和陈朗同时给出回答,又马上尴尬地相视笑笑,住了嘴。此刻白小七对薛立平有更多怨愤,于是转向吉普问:“怎么说的?”
“薛律师说对方可能根本没报案,或者报案了但证据没到立案的程度,让我照常生活工作。”
“那就是没事了?”
“也不是。”薛立平抢着回答。“我分析对方设这么大一个局,不太可能就此善罢甘休,说不定还有后续的行动。但不管是公安局的人找他还是对方找他,一定要咬死一个事实:双方自愿,没有强奸行为,连‘半推半就’之类的词也不能说。”
“也就是说,如果公安局或者对方找他,他还是要去?”白小七替吉普问。
“公安局的人如果找的话,一定要去,因为如果立案了,要抓人,那躲也没用。只是公事公办找的话,多半是了解情况,不会有大事。”薛立平解释。
“如果对方找呢?”白小七又问。
“也可以去。如果对方对本人的怨恨特别大的话,也可以别人代替去,尽量安抚情绪,让她放下进一步报复的念头,必要的时候付出一点物质代价——当然,这就不是法律范畴的问题了。”薛立平说。
正在此时,李美玲从大门口迎进来一个女人:“您好,请问您预约了吗?”
三人都向门口望去,邱慈跟在李美玲身后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