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男盗女娼(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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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你怎么来了?”吉普脸上似乎有点挂不住。

“你在电话里说了写字楼的名字,我查到地址,又在楼层一览那儿看到这家律所的牌子,就上来看看是不是……”邱慈声音直抖。“我怕你骗我,怕你走了,怕你晚上不回家……”

她还穿着昨天那身衣裤,头发胡乱挽起来,刘海塌在额头上,不知因为油还是汗。人跟衣服一样,更皱,更颜色模糊,更年久失修。白小七无法想象,昨晚回家看到吉普告别的字条之后,邱慈是如何熬过这一夜的。

吉普赶紧告别。“谢谢薛律师,你看,我家里有点事,得先走一步了。真不好意思,改天我再上门谢谢您……还有我这个事,后续再有什么问题的话……”

“甭客气,小七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薛立平说。

吉普看看白小七:“那我……”

“你先带着……姐,回家吧。”与这两对夫妻共处,白小七努力隐忍对当下尴尬场面的不适感。邱慈的泪已经流了满脸,她抬眼看着白小七,眼神中的戒备、埋怨或是感激,都被泪水模糊在一起,认不清了。

“我把车开走了,你待会儿怎么走啊?”吉普刚带着邱慈走出两步,又停住步子,回头问白小七。

“甭管我了。公司的事,你别忘了处理一下。”白小七给吉普使了个眼色,相信吉普能明白她的意思。吉普果然有所领会地点了一下头,但依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看看白小七,又看薛立平,欲言又止。

“正好我也好久没见小七了,我们俩聊会儿。陈先生慢走,有事随时找我。”

物是人非事事休,也不过几个月没见而已,薛立平什么时候这么善于或者说装作善于迎来送往了?过去如果碰到这种情况,他不是应该手指夹着一支烟,两只冷眼在无框眼镜后寒光一闪,三分凉薄浮现在嘴边,冷笑着目送吉普离开吗?白小七想。

薛立平刚要把白小七让进办公室,李美玲大步跟了上来,“小七要来你也没告诉我一声,我给你们泡点茶吧……”

“不用了。快中午了,你去把饭订了吧。我跟小七说说刚才那个案子。”薛立平压抑着难看的脸色。

“小七都来了,还订什么饭啊!一会儿一起出去吃吧!”李美玲的语气是雀跃的,可是又过于雀跃了,有点咬牙切齿。

“别麻烦了,我还有事,一会儿就走。”白小七推辞。

李美玲还想说什么,薛立平走上前,几乎是把她推出门去。关上了门,坐回办公桌后,他对白小七说:“你那个朋友的事有点蹊跷。对方要是真想弄他,目前的证据其实是有利的,可从现在的状况看,应该还没报案。所以对方可能并不是想让他坐牢,而是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他说打过电话,对方不同意私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不走司法途径的话,就一定是有所图。没有做不成的交易,只有谈不妥的价码。”一抹狡黠凉薄的笑从薛立平嘴角冒出来。

这才是白小七熟悉的那个薛立平。他突然间的自我,使他与她的对话跳出了律师和咨询者的身份,也让白小七想到两人间的撕扯,于是不想继续待下去了。

“成,回头再有什么问题,我会让陈朗直接联系你。如果需要收取费用,你直接跟他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先走了。今儿谢谢你。”白小七准备走人。

“你等等!”情急之下,薛立平一把拉住白小七的手。

“有事吗?”白小七马上抽回手,满脸厌恶。

“对不起对不起。”薛立平赶紧道歉。“我跟美玲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嗯,刚知道的。恭喜恭喜。”

“上次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说这个事……”

薛立平的额头上一层细细的汗珠。

“我这几年一直没什么钱,你也知道……我本来想等律所的状况好起来,我们再结婚。可是有一次当事人请吃饭,我喝多了,然后就……后来过了一个月,美玲跟我说她……她怀孕了。”

薛立平支支吾吾地说着他跟李美玲终成眷属的故事。

白小七想起与薛立平的上一次见面,她提到二人的婚事,薛立平不发一言,她本以为这是压倒他们四年感情的最后一根稻草,可冰山下的真相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期,她不知道更大的羞辱和欺骗正包裹着她——当时薛立平应该已经得到了李美玲怀孕的消息吧。如今回想那一刻的郁躁、绝望、屈辱,是多么轻飘。命运与她开的玩笑是一个洋葱,剥开一层又有一层。

“我当时想,要是我让美玲打了这孩子,就等于既伤了你,也伤了她。你也知道美玲她一个人在这儿,父母都离得很远,年纪又不小了,这个孩子不生的话,又怕今后再怀不上,那样的话,我太对不起她。现在这个状况,我也后悔……”

“你不用后悔,现在大家不都过得挺好吗。”

白小七挤出一个浅笑。这个笑是凄然的,也是戏谑的。现实的荒诞程度远在人的普遍想象之外,她无话可说。而今的白小七已经不是当年负气从火锅店冲出来,对着漫天大雪悄悄流泪的那个白小七了。她能承受,她能排遣,她能忍着眼泪,一刀一刀切开洋葱。

“真的吗?你过得好吗?”薛立平问。

白小七正要回答,小段打来电话。“白姐,你忙完了吗?我正往海鲜市场开呢!”

“啊?你不练车了吗?”

“挂了电话我一想啊,海鲜市场下午就关了,东西也不新鲜了。然后我就回车行送了摩托,取了车出来了……除了螃蟹你还想吃什么?”

“都行。”

“别都行啊,就怕‘都行’、‘随便’。”小段大概听出白小七这边很安静,忙放低了音量。“呦,你那边谈正事呢?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有,事儿已经谈完了,闲聊呢。”

“哦,那你谈完事还回社里吗?”

“不回了,累。今天没什么事,想休息一天。”

“太好了。那我去接你吧,你坐标哪儿啊?”

白小七报了地址。

“离我这儿还挺近。现在不堵车,我大概十分钟后到,咱俩一起去海鲜市场买东西,然后回车行,成吗?”

“成,我在A座门口等你。”

挂了电话,白小七跟薛立平互望一眼。“男朋友?”他问。

“嗯。”

“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

薛立平送白小七到电梯口,按了几下,没反应。“妈的,电梯又坏了。”

“没事,我走下去。”白小七说完就往楼梯走。

“这个楼的物业特别次,楼道灯一层好使一层不好使的。你等会儿,我用手机给你照着点儿。”薛立平紧跟着白小七。

白小七在漆黑的楼道里猛一跺脚,灯没亮,再跺一脚,还是没亮。此时,身后投来一个光柱,照亮了她脚下的台阶。

“走吧,我在后头跟着你。”薛立平举着手机说。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很慢。

“那个陈朗不是善类,你别跟他深交。”薛立平说。

“只是朋友。”

“你啊,还是那样,整一个鸡妈妈。”

“我怎么了?”

“太爱管事,该不该你管的都管,该不该你帮的都帮,也不嫌累。”薛立平的埋怨很亲昵,是体己人之间的嗔怪。

“我要不是那么爱管事,你这么多年怎么挺过来?”白小七回敬他。

薛立平笑了。“也是,你老不损我,我都不习惯了。”他话音刚落,这层楼的声控灯应声亮了。

“可不是,你这人就是欠骂,早骂你灯早亮了,说不定电梯都修好了。”

有了亮光,脚步就快了,到了一楼,小段还没来。薛立平点了一支烟,陪白小七等着。

“小七,欠你的钱我暂时还不上……”

“我跟你要了?”白小七剜薛立平一眼。

“你这眼神啊,能杀人。”

“那你为什么还活得好好的?”

“我命大呗。”薛立平把烟掐灭,一双细长眼睛笑得迷迷蒙蒙的。“钱不会差你的,再给我点时间。”

“你要当爹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有些事,是你惦记着,其实我都忘了。”

“小七,哥哥能好起来。”

“这话你现在不该跟我说了。”

她对他,谈不上宽恕,谈不上原谅,在平常的大部分时间里,她只是不会再想他罢了。白小七突然明白,所谓宽容,并不是姿态上的居高临下,也不是道德上的洋洋得意,不过是本来堵得满满的心和绷得紧紧的弦,空出来了,放轻松了。

白小七笑笑看着薛立平半在阴影里,半在斜照的阳光里的身影。在某一年的某一天,这个男人曾将尚且年轻的她一击即中,那些日子倏忽而过,多少刻骨铭心,如今了无痕迹。

与薛立平的这一段恩怨,白小七终于自觉可以彻底放下。从此不埋怨,不记恨,也不挂念。

小段的车来了,在门口的空地挑了个头,停好了,大概以为白小七跟薛立平还有话说,所以没有鸣笛催促。白小七跟薛立平告别:“啊对了。陈朗的那个事……”

“让他直接找我,打电话、到这儿来都成。”薛立平的手臂抬起来举过头顶,似乎想挥手告别,可马上又微微放下,搔了搔头。“去吧。”

永远不合时宜的薛立平,每个细节都像在跟自己闹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