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遥远的彼岸(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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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哑巴女人来到纸马村的夜晚,河水涨过了星空。她漂泊后的停留,是阿布爷在火光中树皮般沉默的脸,他的颜色与山相似,女人顺水而来,她原本只是短暂地停留,却静止在阿布爷的怀里。阿布爷的怀抱突然变得宽大,他沉默地盛放着一个女人远方的故事。故事在他的怀抱里生长着河谷的阳光,那些故事散落在河岸的石头和树木上,等到阿布爷在一个个的早晨醒来,它们结满红色的果,诱惑着阿布爷的怀抱继续探知更遥远的远方。

她在他的怀里沉睡,他在她的遥远里耕耘,汗水漫过星空,星空下的婼玛和阿旺,是他们汗水的结晶。他们快乐地在星空下舞蹈,笑声穿过河流在猫头鹰和鸟群的梦里回荡,鸟儿们从梦中惊醒,它们围在屋檐边,和人类一起欢度美好的夜晚。夜晚,是没有方向的夜晚,它不等待黎明,也不等待黑暗,它等待自己的快乐,它的快乐不在阳光里,也不在月光,它们,是它们自己真实的快乐。

有很多时候,很多其他的动物兄弟加入他们的快乐,狸子、猴子、野猪、山豹,它们忘记他们是人。在整夜的疯狂过后,鸟儿们沉睡在白天的阳光里,四季苍翠的绿叶,它们不知黄昏是几时,更不知黑夜为几何,他们靠太阳和月亮的影子辨别劳作的方向,靠森林的动物倾听大地的声音。日子,是光思念黑暗的日子;人,是快乐寻求快乐的人。日子,在人的快乐里思念自己;人,在日子的思念中寻求黑暗。

有时他们会在黄昏醒来,田野里的稻田成熟了,在星光下,他们挥舞着镰刀,鸟儿们悬着稻穗在河岸漫无目的地飞翔。

日子堆砌着日子,日子离开了日子,树叶离开树的身体,它渴望回归,重新的生长和寻找。哑巴女人厌倦了这样的重复,河谷的春天烂漫变得苦闷,秋天,原野上的果实让她失去了幻想,只有冬天,偶尔的积雪,会让她疲倦地栖居在屋里,隔开米多河,把远方丢弃在雪外的夏天。她不再让阿布爷耕耘她的身体,她没有忘记自己是谁,她是远方河岸文明的城里人,那里的人们戴着面具生活,一棵棵树落满灰尘找不到自己的故乡,成片灰花朵在太阳的沉重声里吃力的开放,它们的枯萎是残酷的,它们承受的残酷是一个个人类夹着尾巴忙碌的结果。

她不是一个哑巴,只是在城市里说了很多的话,听了过多的语,她抑郁地认为人类废话过多,只有沉默让她感觉自己的存在。沉默,是她死亡的利器,她顺着城岸的河水走,走啊走,走过夏天,走过冬季,走过白雪茫茫,走过一片又一片的欲望,她迷失在沿着河的旅途。河带着她走向遥远,走到树木生长的山谷,走到米多河的怀抱里,在阿布爷目光里,她的远方,停止了勇气。

她在被米多河的阿布爷救活,不言不语地度过了十多年。这十多年的失语,她听见河谷安静的声音,听见树和天空的语言,她的心灵重新找回了平静。然而她的平静里透着沉默的悲伤,就像许多个早晨,她独自醒来在城市的床单上,她拉开窗帘,开启音乐,她听见远方,她看见城市的雾霭沉沉。城市没有了远方,远方,是一本本躺在书架上的书,书里生长着成片成片的树木,鸟儿在树木上筑巢,树下的阳光,是人类最美的礼物,而城市,她在失去爱的空窗前沉睡。

有许多的日子,树木以静止的温暖在大地深处生长,它们长的越缓慢,人的孤独便越深。当她进入梦境般的生活,她在城里的日子生活失去了意义,在河谷的居民里,它们毫无意义,然而越是这样,她内心重新燃起了城市的痛苦,她在远距离的地方看见了自己的悲哀,并且清楚了它是附在灵魂里丢不掉的。

她进入梦的深处,抵达河岸尽头的故乡,为阳光下的梦境带来新的生命力,当过多的鸟语与狼啸重复在她的脑海里时,她新的生命失去了意义,阿布爷的巫术和树木那般的肌肤再也无法为假装哑巴的女人注入新的远方。厌倦产生新的远方,远方在河彼岸,阿布爷没有抵达彼岸,只有他的先祖,他们长出翅膀,从河的上空飞过,他们到达彼岸,在彼岸的阳光下,把河谷的生活神秘地保护着。

在婼玛十五岁,阿旺十四岁的一个夜晚,哑巴女人顺着河流再次漂向远方,远方成为一只鸟,从她的城市里飞来,而河谷,成为一棵棵树,在她的脑海里慢慢地死去。她在她死去的树木里生长,她在她即将腐烂的远方生长,她的生长,是一种勇气,离开的勇气。她没有为阿布爷的温暖感动,也没有为婼玛和阿旺的出生幸福。她的幸福,在遥远的彼岸,她永远抵达不了,只有不断的离开。

阿布没有再遇见她的身体,他的身体也失去了意义,他潜伏在夜空中的身体掉进了土地的窟窿。土地,那些在阳光和雨水中发出滋滋美味声的巨人,它们宽大的翅膀,在无垠的星际下慢慢地飞翔,河谷的居民看不见它自由的飞,哑巴女人的远方夜看不见它坚实的力量,只有在它的窟窿里,阿布爷感觉到痛苦,像一棵树,依附着地表,并生长向天空,然后消失于天空。

河水还是那个河水,太阳还是那个太阳,而星空不再是阿布爷的星空,他的星空在黑夜中失去了光泽,月亮高悬河岸,阿布爷的身体陷进了自己挖出来的旋涡,他在找寻一种味道,巫师身体沾满酒的味道和一个哑巴女人夹杂液体的味道。

河谷还是那个河谷,依然可以在岸边围合跳舞、与鸟共欢,在婼玛和阿旺的黑夜,他们的远方在这里,他们依然在河岸的大树下玩耍堆石堡,依然在树上的巢里捕捉知了和黄雀。

阿布爷忙碌在自己的耕作里,他忘记了河岸深处的远方,他必须为婼玛和阿旺撑开山谷的雨伞,让他们在里面晴朗的生长。

河谷的雨伞是一片田野,田野上种着哑巴女人和阿布爷的汗水,它们变成盐粒,在婼玛和阿旺的碗里溶化,溶化在河岸的水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