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啊。”我对着刚刚打开家门的陈琳说道。
陈琳愣了一下,说:“你站在门口干嘛,要吓死我啊?”
我抬起手,晃了晃,说:“刚到,来给你送相机啊。”
陈琳歪了歪头,说:“那你等一下。”
她回到客厅把相机放到茶几上,重新走回到我边上,说:“出发吧。”
又是一个明媚的早晨,风中尽是阳光下的青草独有的味道,微风吹动着树叶,摩挲着清脆的沙沙声。
“你昨天晚上怎么了?”我心里还想着陈琳昨晚的异常,忍不住问道。
陈琳朝我皱了下眉头,说:“可能是白天听到太多关于‘最后一次’的声音了,有点疯了,你别在意啦。”
我摇摇头,说:“不会啊,你昨天晚上已经道过歉了。”
陈琳被这句话逗笑了,推了我一把,说:“这个你到记得住。那我问你,要是我哪天要是真的做了对不起你了事,你原谅吗?”
我想了想,说:“别人不一定,你的话,除了背叛,我都原谅。”
陈琳提了提肩上的书包,看着前方的红绿灯,说:“为什么?”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这个啊,虽然说出来很恶心,我还是说了吧,因为我相信你的,作为朋友你为我做的很多,我相信你更愿意看到我好。”
陈琳抬头望了我一眼,说:“也许你到时候就不会这么想了。”
她摸了摸头发,说道:“小东,还有七十多天了。”
我无奈的耸了耸肩膀,说:“之前感觉好远啊,没想到等它来到的时候,就那么不经意的来了,很不真实。”
陈琳抿了抿嘴,说:“那你没改变主意吧?去宁夏?”
我笑着摇了摇头,说:“我下定决心了,浑浑噩噩了几天也该过去了,好不容易有个大家都想去的地方,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在场的。”
天空中渲染着一片没有跌宕的蓝,交相辉映了满地的青草地。
穿着校服的学生,踩着一地的日光,陆陆续续的走进校门。
高三的教学楼中,复习的生活还是有序的进行着,教室里,是日渐滋长的压抑,以及呼吸着书卷香气的年轻的脸。
黑板左侧上的高考倒数天数不断变化着,仿佛是在提醒着人们,时间是多么残忍的东西,每一次数字的更改,都不会给上一个数字重来一次的机会。
为了兑现和陈琳之间的诺言,也为了再次和宁静说话时可以带着骄傲的语气,我把我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复习上。
在被繁重的复习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我甚至开始学会告诉自己,这是我现在应该做的以及只能做的事情,所以我要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兑现我说的每一句话。
高考倒数天数从七十多天,变成了六十多天,五十多天,我一天比一天更加强烈的幻想着,当我走出考场的时候,我对陈琳和郑直说:“嘿,准备好一起去宁夏了吗?”
至于宁静,当她下一次打来电话时,我想可以很骄傲的说:“我要去宁夏的夏天,看一下那里有没有你,宁静。”
一声扰人的铃声吵醒了我的梦,顺着声音的方向,我从枕边摸到手机。我揉揉眼睛,终于看到屏幕上出现的“老付”二字。
我眯着眼,把手机贴到耳旁,说,喂。
老付笑嘻嘻的说,最近怎么样?我都好久没联系你们了。
我苦笑一声,说,还那样吧,上课,睡觉,你打过来不会是问这个的吧?
老付说,没有,对了,和平回来没?
虽然知道老付看不到,但我还是摇了摇头。我回答说,没有,那件事情过后,就消失很久了,哪里都找不到他。
老付叹了一口气,说,再等段时间吧,总会现身的。
电话那头传来关窗的声音,老付继续说道,对了,大奔他和你在一块儿吗?我傍晚打过他电话,他没接。
我走回到床边坐下,打了个哈欠,说,不在,今天和他出去了一趟,没一起回来,怎么了?
老付说,我发现我这里有家店有游戏卡带卖,等大奔回来你帮我问下他要不要,我可以帮他带过来。
我说,知道了,但他都好久没玩了,听你的意思是说最近会回来对吗?
老付说,我有空了就回来找你们。我现在要出去一下,再联系吧。
老付说着挂上了电话。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沥的雨丝跳跃着,在湿润的地面泛着一阵水雾。远方的天空一片漆黑,看不到一点亮光,如同一个巨大的暗黑漩涡。
我看了看时间,此时已是晚上九点,不知不觉中我都已经睡了三个多小时。
但大奔还没回来,我打开手机,翻到大奔的名字。
电话迟迟都没有人接,过了半分钟,我正准备挂掉电话,电话终于接通了。
我说,大奔,回来没啊?
电话那头,一个浑厚的声音传了过来,说,你好,你是他朋友吗?
我被那个声音搞得一头雾水,说,你是谁?怎么会有他的手机?
对方说,别误会,我是医生,你朋友现在在医院里!
因为对方手里有大奔的手机,他的话丝毫没有让我产生怀疑。我略微有点惊讶,我问道,什么医院?他怎么了啊?
那个声音说道,不是好的消息,有点吓人,你要有点心理准备。
我不安的深吸一口气,说,你说吧。
对面迟疑了几秒,说,他的手被人砍了。
我脑中像被瞬间抽空了一样,一下子懵掉了,连手都开始颤抖。
对面继续说,电话里也说不清,我这儿是第五医院的,你能过来吗?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远处的天空中雷声轰鸣,闪电仿佛把黑夜撕扯出无数的裂缝。
我拼命的在雨中跑着。路上的积水浸湿了我的鞋,雨水不断地落在我身上,让我湿了全身,但我无暇顾及这些毫不重要的事情,占据大脑的恐惧感让我无法再思考任何的事情。
我进了医院大厅,跑到导医台前,问道,晚上有没有进来一个断手的人?
导医台的值班护士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站起来,指着电梯,说,你从那边电梯上去左转,那个人好像刚做完手术,在五楼重症加强护理病房。
我冲上电梯,向护士所说的地方找去。
一楼,二楼……五楼,我走出电梯。眼前就是重症加强护理病房的区域了,我紧张极了,心里默默的开始祈祷。
前面的几米路,我走的很沉重,我走到门前,对着玻璃,缓缓地抬起头。
透过玻璃,我终于看到了病床上那张脸。大奔安静的躺在病床上,他身上插了管子,惨白的脸上套着氧气罩。
我绝望的坐在地上,心里难过的无法言语。
一个护士走到我边上,说,你怎么进来的,ICU没许可不要随便出入,别坐在这里。
我抹了抹眼睛,无力的说,我马上走,这个病房的医生在哪里?
护士说,我带你过去。
我跟着护士走进了医生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剩下一个医生,我走到他面前,说,医生,今天断手的那人,现在怎么样了?
医生推了推眼镜,你先坐吧。我才做完手术,他现在失血性休克,还没过危险期。
我问,那他的手呢,接上了吗?
医生摇了摇头,说,要接上那也得有完整的手啊,断肢的伤口损坏了,接不上,他被送过来的时候,浑身是血,已经休克了,我们也找不到家属。
我的眼眶又被眼泪填满了,我努力的保持着冷静,说,我能去看看他吗?
医生说,恐怕不行,等他醒了,我再给你安排吧。还有件事,你帮忙把他的信息登记一下,另外,你能不能找到他的家属,一些费用的问题要先弄好,否则后面的治疗会很麻烦。
我鼻子酸酸的,忍着难过,说,他从小就是孤儿,没有家属。
医生愣了一下,说,你们还是学生吧,那他之前的学费和生活费是谁给他提供的?
我说,和他一个孤儿院的,大他几岁,他们小时候很亲,都没父没母的,就认了那人做哥,那人现在在国外,不过每个月都会给他打生活费,我从来都没见过,只知道那个人姓沈。
医生说,你先去登记信息,病人手机在这里,你拿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接下来的两天,我一直都待在医院里。我告诉了老付关于大奔的消息,他连夜赶回了学校,和我一起守在医院。
大奔的大哥因为一些原因,要到几天后才能回国,但大奔出事的晚上,他从国外汇了一笔钱给我。
大奔还昏迷着,虽然会偶尔醒来一段时间,但他的情况一点都不容乐观。很多的时候,我都呆呆的想着,大奔醒来后,看到自己的断肢,会是怎么样的心情。每一次想到这个,我就很难过。
然而事已至此,始终还是要去面对的,它已经发生了,永远都不能改变了,这也是生活最残酷的地方。
又过了难熬的几天,大奔的情况终于稳定了一点,医生对我们说,可以进去看望他三十分钟。
我和老付打开了那扇门,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比起之前几天的等待,这一刻,才是最艰难的。
大奔一言不发,睁着眼睛,双目无神的盯着天花板。
我说,大奔,我和老付过来看你了。
大奔依然盯着天花板,没有任何反应。
老付说,大奔,好些了吗?
大奔的眼泪从眼角滑落,滴落在身下的白色床单上。
大奔转过头来看着我们,说,老付,小东,好痛啊,我手好痛啊。
他抽泣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悲凉,说,我再也骑不了摩托车了。
老付眼睛红红的,说,大奔,这他妈到底谁干的?
大奔擦干眼泪,说,寒假的时候,我在外地遇到阿健了。
我说,是不是跟他有关?
大奔点了点头,说,有一点关系。我遇到他了,我当时问他,为什么拿了和平的钱逃了,他说他没办法,得罪了被人骗了钱,还不出来,他们还扬言说要报复他,他就只能逃了。我说现在要怎么办,他说既然遇到我了,和平的钱就还给我,还说有个朋友在附近的赌场,他先过去找他借点钱。
大奔痛苦的移动了一下受伤的右手,语气里充满了悔恨,说,我进去之后,阿健就去找他说的朋友了,他让我在那里等他一会儿。赌场里面的人都在赌钱,我就在旁边看。等了很久阿健都没来。旁边那桌有个人不玩了,剩下的几个人问我会不会玩,我说会,但不想玩,他们骗我说,就玩两局,说他们叫了朋友,还没来,而且赌的不大。我看阿健还没来,就玩了,我玩了十分钟,都输了,我说我不玩了,我去找朋友,他们说,先把钱结了。我说多少,他们说三千。我说没那么多钱,他们说,要不继续玩,有几把运气好,就赢回来了,我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就继续了,我还是输,后来一直输了十几万。我拿不出来,他们就让我借赌场的钱。
大奔眼神忽然变得很恐慌,他洗了吸鼻子,继续说,后来,他们一开始打电话过来催债,后来就来找我,那天我看到他们了,我就知道我完了,我就让你先走了,我不想连累你。
我鼻子酸酸的,说,你傻啊,你要是我你觉得我该走吗?
大奔痛哭着,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说,他们追上我,要我还钱,我当时就给他们跪下了,我求他们饶了我,我说我会还的。他们把我拖到巷子里,让我跪着,他们把我手按到墙上,说没钱还就还一只手,他们就把我手砍了,我看到血冒出来了,我害怕极了。有个人捡起我的手,扔到我面前。我很怕,我扑过去想去捡,后面的人一脚把我踢倒了,还用踩在我背上,我就眼睁睁的看着我的手被他们踩烂了,我怎么求他们都没用。
我偷偷背过身去抹眼泪,稳定了一下情绪,说,大奔,不要想这些了,你饿不饿,我和老付给你去买,你想吃什么?
大奔摇着头,脸上尽是泪水,声音中尽是让人心碎的绝望。他说,我什么都不要,我都不要,我只想他们把手还我,让他们把我的手还给我!
无数次的夜晚,大奔凄凉的声音都把我从梦中惊醒,那句话,也成了我挥之不去的阴影,每当想起这番场景,我都感觉很内疚。我时常想,要是我当时多问一句,如果我当时没有走,那现在又是怎么样的,可惜我永远都没机会知道了。
而我知道的,关于大奔的结局是这样的:在一个晴朗的天气,我和老付去看望他,但医生告诉我们,在早上的时候,大奔被他哥接走了,他带着他心爱的摩托车的钥匙离开了这里。他留下了一台摩托车,但没有人能把它开走了;他还留下了在这里的回忆,但也许不再有人愿意提起。他没有向我们告别,我们也终将没机会对他说一声,后会有期。
大奔走的那一天,老付也要回去了。我送他去车站,一路上,我们走了很久,也说了很久。站在车站前,老付突然回过头,无限感慨的说了一句,走着走着就散了,就到这儿吧。
我抿了抿嘴,默默的看着他的背影,我知道,又有人要跟我告别了。
他又回过头望了我一眼,朝我挥了挥手,我不知道那天的阳光有多好,以至于我在远处还能看到他的肩膀微微耸动,我只知道,这是他在对我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