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经历的生活,是有如光和影那般虚幻飘渺的存在。
时光不动声色的穿越过无数个被人遗忘的四季,穿越过少年们无邪的十八岁。
无数次在梦境里侵袭的夏天,无数声蝉鸣鸟叫的夏天。
“终于考完了呢?今天晚上我一定要玩个痛快!”
“明天我要睡到下午,再也不用开闹钟了。”
“晚上别回家了,我约了几个朋友唱歌,一起去吧。”
……
痛苦洗礼之后的兴奋,在这个初夏的校园中悄悄滋长着,迎风扬起一阵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我们所处的世界,天空是一片清澈透明的蓝,身旁是三十度的风。茂盛的香樟树下盛开了一地阳光的碎片,柔软的如同飞鸟身上抖落下的绒毛。
阳光的温度,初夏的和风,挥洒汗水的篮球场,食堂外面滴着水的水龙头,组成了记忆中最美好的夏天。
夏天又夏天,来年复来年。
“你觉得考得怎么样?”
“轻轻松松,一切顺利。”
郑直从草地上拾起一颗石子,用力的扔向前方,石子击落在小河中央,激荡起一圈圈涟漪。
他靠着一棵茂盛的香樟树,嘴角轻轻上扬着,说:“真没想到,连我们都毕业了。”
“真没想到高考就这么结束了。”我望着远方的天空,说:“你想好了吗?之后会报哪个大学?”
郑直在香樟树下坐了下来,双手撑着身后的草地。他抬起头,看着我,说:“想过,一直都在想,我最终还是会选择和陈琳一个大学吧。”
我笑着坐到他边上,说:“你果然还是老样子。”
郑直拨了拨头发,也冲我笑了笑,说:“没办法,不在一个地方总觉得有牵挂,她就是我的一个梦想,不管怎么样,我至少想在她身边。”
我从地上捡起一片香樟的叶子,闻了闻,说:“大胆去做吧,我一样支持你。”
“谢啦!”郑直捋了捋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说:“如果大学里真的有你和陈琳,我真觉得会过的很难忘,像我们整个高中一样。”。
陈琳从远处走来,小跳着走到我们边上,脸上是一脸的灿烂,“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
“毕业了,想看一次这个学校的落日。”我说。
陈琳坐到我们边上,双手抱着膝盖,说:“真没想到最后的三个月过得那么快,感觉只是一转眼的时间,上大学之后我一定会怀念这里的。”
郑直微笑着看着陈琳,说:“没关系啊,我们在这里的故事现在就结束了,但是在下一个地方,后来的故事还是会继续。”
我望着远方地平线,说:“而且我们几个应该都会在同一座城市,我这次绝对没拖后腿。”
陈琳挑了挑眉毛,伸出小指,说:“当然,都到这个份上了,你们可都不许反悔,都跟我拉钩。”
我和郑直对视了一眼,无奈的向陈琳伸出了小指。
陈琳得意的笑了,说:“行了,我安心了。”
“还有别的要做的吗?”郑直说。
陈琳想了想,说:“没啦。要不我唱首歌给你们听,很适合这个季节。”
她望着远处的天空,口中低吟起:“宁静的夏天,天空中繁星点点,心里头有些思念,思念着你的脸……”
远处的天空渐渐褪去蓝色,落日的余晖盛开出一片嫣红的晚霞。
夜色慢慢降临,一轮残月挂上了天空,繁星在夜空下闪烁着点点的星光,蛙声将夜晚谱写成一篇温热的乐章。
陈琳打来电话时,我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的无聊节目让我直打哈欠。
陈琳说:“都一个礼拜没见你了,想不想去公园逛逛。”
我伸了伸懒腰,说:“那我先过来找你吧。”
“不用。”陈琳说:“你先过去,我现在在超市买东西,不在家。你先过去吧,经常坐的那张长椅那里。”
从家到公园,一路都弥漫着香樟树的味道,初夏的夜晚,温热空气仿佛让整个城市都变得沉闷起来。
“久等了。”陈琳把手中的塑料袋放到公园的长椅上,揉了揉手臂。
“是啤酒吗?”我瞟了一眼塑料袋里的易拉罐,“你怎么会想到约我喝酒?”
陈琳提起一罐啤酒打开,递到我手上,啤酒罐冰凉的触感瞬间降低了我手掌的温度。
“就是,想喝啊,特别是今天晚上。”陈琳脸上挂着一丝微笑,眼里却带着一点我看不透的东西,“你这几天过的怎么样?”
我喝了一口啤酒,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说:“每天还是那么早醒来,想着要快点起床了,不要迟到了。然后我从床上坐起来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不用上高中了。”
陈琳握着易拉罐,喝了几口,抿了抿嘴,说:“那你有联系过宁静吗?”
我沉默很久,说:“我打了无数个电话,但她都没有接,我联系不到她。”
陈琳拍了拍我的肩膀,低声说:“你别生气,她不是故意的。”
我牵强的笑了笑,说“不是故意的,那她为什么不来联系我?她说等高考完联系,我就等了她三个月。现在高考都过了一个礼拜了,她还是没有出现,我不知道她怎么了,忘了吗?”
“那,你会等她吗?如果一直没有联系倒,你还会等她吗?”陈琳问。
我脑海中忽然闪过宁静的脸,无数的回忆在我眼前闪过。我转头看向陈琳,说:“会啊,我等啊,我还有很多时间,总有等到的时候。”
“别等了,小东。”陈琳低头拨弄着易拉罐的拉扣。
“怎么了?你今天说话怪怪的。”我说。
“我有事情要对你说。”陈琳轻咬了下嘴唇,说:“宁静她,她不会回来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跟你联系过?她说什么了?”我不安起来,一个劲的追问着。
“不是。”陈琳说:“我犹豫了很久,在想要不要告诉你,你好好听我说的。”
“你讲吧。”我说。
陈琳吸了吸鼻子,说:“你还记得文艺汇演那天吗?那天我晚上跟你说对不起,你一定也觉得我莫名其妙。那天你们都走了之后,我在后台遇到宁静班里的一个女生,她告诉我的。”陈琳的声音开始颤抖着,“她告诉我,宁静出国并不是去外国读书,是去治病的,已经是胃癌晚期了。”
“陈琳,别骗我了,这很难笑。”我无力的笑着,用力的用笑声来掩饰着心中的惶恐与无助。
陈琳脸上的表情让我感觉很恐慌,我从未像现在一样希望自己相信了一个谎话。但是她的眼角的泪滴告诉我,我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的眼眶被泪水浸湿了,眼前的一切也都变得模糊起来,宁静离开时的场景在我脑中闪过,让我难过的无法呼吸。
陈琳抹了抹眼睛,“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但是我没有。”
“陈琳,你喝醉了,快回家吧。”我哽咽着,忍着眼中的泪不往下掉。
陈琳抽泣着,继续说:“然后在一个月之前,她病情持续恶化,过世了。”
“喝醉了就快回家我他妈要对你说几次啊!”我的声音开始变得失控起来,向陈琳吼着。
“不喝我没勇气告诉你,我一开始就好想告诉你,但是我怕你难过,对不起。”陈琳小心的道歉着,流着泪的脸上尽是惊慌失措的表情,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的流下来,再也无法停下。
陈琳抱住我,她的背随着她的抽泣耸动着,眼泪不断滴落在我身上,“对不起,我太自私了,我不想看到你难过的样子,对不起。”
我推开她,冷冷的看着她,“对不起?陈琳,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我把你当成我最重要的朋友,你呢?你又把我当成什么?”
“我把你当成什么?我把你当我最重要的朋友,你不知道吗?”陈琳眼睛红红的,脸上全是泪水,“我从小就认识你,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你一定要这样怀疑我吗?我永远都只希望看到你好,我永远都不希望看到你难过!我了解你,我明白,如果你知道了这件事,你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我不愿看到你堕落,不想看你毕不了业。我想看到你像所有人一样,顺利毕业,考个好的大学,有属于你自己的人生。宁静走了,但你还有未来!”
“所以,就因为让我考个该死的大学,你就打算让我在未来花一辈子的时间去自责,去内疚我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陈琳!我更无法想象她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的!”我对着陈琳摇了摇头,说,“你错了,没有什么该死的毕业和大学。陈琳,我没有未来!”
我不知道我后来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我把陈琳一个人留在那里,也把我曾经拥有的一切美好和希望都留在那里。于是我就成为了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变成一具没有知觉的行尸走肉。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断绝了和外界的所有联系,就像把自己关进了一个巨大的牢笼。
陈琳每天都会打给我好多电话给我,但我一直没接,对宁静无尽的内疚和自责压得我喘不过气。
也许陈琳还未把我放弃,我每天都收到她发来的短信:
“接个电话吧,告诉我你没事。”
“不要在把自己关在家啊,你还好吗?”
“你还在怪我吗?你如果恨我,你就打我好了。”
……
我对外界越来越麻木,也许陈琳是对的,她真的了解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从未想到,终于有一天,她会不再给我打电话;终于有一天,她不会再给我发短信;终于有一天,我会因为她,走出了我的牢笼。
陈琳死的那一天,我收到了她给我发的最后一条短信:“我在学校的天台上,你会来吗?”
那天的阳光异常刺眼,刺眼的让我在几年之后,都还以为这只是一个不真实的梦。
陈琳站在天台上,背对着阳光,风把她的头发吹起,也吹起了所有不安的情绪。
“你干嘛?你疯啦!”我吼道。
陈琳转过身来看着我,她看了我好久,朝着我傻傻的笑了,“你还是来了。”
“回来!”我向她伸出手,“求你了,别跳啊。”
陈琳眼角的泪顺着脸庞流了下来,“你知道吗,这几天我一直在你家门口晃荡,我想敲门,但我不敢啊。”
“我看到了,我不怪你了,别跳!”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把她拉回来,只好向她伸着手,“别跳,我说真的,过来。”
“你就站在那里,不要动。”陈琳说:“你记得你以前写给宁静的情书吗?那时你让同桌给宁静,我对她说,我来帮你给,但我说谎了,我并没给她,我嫉妒她了,我嫉妒她能够让你有那种感觉,而我不能。但我确实不如她,我做的太自私了。”
“你回来,她死了,如果连你都没了,你让我怎么办?”我对着她喊道。
“或许对你更好!”陈琳抿着嘴,转身看着楼下,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朝我笑笑,“你仔细听,他们在说什么?”
我朝楼下望去,那里聚拢了越来越多的人,人群中的声音渐渐的嘈杂起来。我仔细分辨他们的话,“要跳就快跳啊,是不是只是做做样子的。”,“是不是真的想死啊?”,“想死早跳了。”……
细碎的声音越来越刺耳,我用尽力气向楼下吼去,“都他妈闭嘴!”
陈琳笑笑,说,“你听到了吗?”
我从未如此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面对这样的情况,我却也只能无力的说:“不要跳,回来吧。”
陈琳站在那里,脸上依然带着笑意,说:“我就到这里了,要结束了,小东,也许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我,我很敏感,很多的事情我都很在意,虽然你不知道。你不用怪罪让我知道宁静的事的人,不管我知不知道,你迟早也会知道宁静的事,到时候还是会像变成现在这样,我也还是会这么做的,不管你现在怎么想,你迟早会明白我说的话的。”
她低头看着脚下的人群,“你果然还是我了解的你,你真的会因为宁静痛苦一辈子。也许我们无法像以前那样,但是你今天还是来了,这就值得了。过了今天你会好好活着的。”
“陈琳,如果我没来,你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做了?”我难过的说:“为什么?”
“你还记得《宁夏》这首歌吗,也许你的梦想里有宁静没有我,但我的梦想里,有你。你不会没有未来的,你也还会记得我,没什么不好的。”陈琳轻描淡写的说着。
“你死了,事情只会变得更糟!”我鼻子酸酸的,难受极了。
陈琳抹了抹眼睛,说:“不会的,因为我想让你好好活着,有和别人一样的人生,不要因为宁静痛苦,更不要因为我而自责。你会做到的,因为这是我最后的愿望和请求,你一定会答应我的。”
陈琳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心碎,像在我心里种下无数的荆棘,“回来!你说的这些没有用,我办不到的,我没那么伟大,我做不到的!”
陈琳抬起头,认真的看着我,“我相信你会做到的,我相信你,我想试试!”她看着我,傻傻的笑了。
楼下的人群中发出了一声声惊叫,陈琳安静的躺在地上,猩红的血缓缓的从她的身下散开。我绝望的抬头看着被泪水浸湿的刺眼阳光,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所有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四周安静了下来,黑色的浪潮袭来,眼前的一切都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再不见天日。
记忆中,你的微笑是我最美好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