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那大概是个雨夜,她哭的时候,我不知所措。
时间流得很慢,或者我怀疑它在那个雨夜根本没有流淌。河里,这时间的河里,她****着身体清洗血迹。我并不知道这血迹的来由,当然,我也不想去问。可是更令我惊异的是她的脊背上竟长出了一丛麦子。
“你身上的麦子,成熟了,颗粒饱满。”我说,站在岸上看着她的眼泪和着雨水一起落下,并不敢看她脊背上长出来的那些东西。
“你说什么?”她问。我知道她听清楚了,但是我没有戳破。
“我说你有没有读过一首诗,里面写到一位割麦子的父亲,身上也长出了一丛麦子,最后他和他的麦子一样倒下了。”我终于在河边坐下,抬头看天,看着雨水从天而降,我想我几乎可以看清每一滴雨。
“其实你讨厌我吧!”她总是能够这样轻松地忽略你的问题。睁着她那双似乎永远如大理山泉般澄澈的双眼看着我,步步紧逼地问:“虽然是你塑造了我,可是我想你其实很讨厌我吧!”
“是呵!”我并不打算隐瞒。
“你可真讨厌!你明明知道我就是你,而你也就是我。”她在水里直起身子,毫无顾忌地向我展示她年轻的身体,湿漉漉的长发到了腰际随后在水面散开。如果她上岸,我敢打赌,那头长发已至脚踝。这不是我记忆中最初的她,那个时候她的头发只是垂到腰际,唯一没变的大概是她的眼睛吧,永远是水的颜色。
“你记住,我就是你。”她睁着那双干净而澄澈的眸子注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看到我的心里去。
可是,我亲爱的孩子,你错了,我不是你。我没有你的青春年少,没有你的义无反顾,更没有你包藏在清纯外表下的嫉妒、疯狂与贪婪。我唯一有的就是那一打稿纸,而你的过去与未来将全在那里展开。
[第一章]
时间是河吧,而人是河面上飘着的浮游物,或者干脆说是垃圾,对,没错,就是垃圾。当一若坐着的大巴从横跨江面的大桥上缓缓驶过的时候,她这么想。
一辆红色大巴,崭新的,写着类似“艳遇丽江”这样的宣传语。她坐在乘客中间,毫不起眼。再仔细打量打量这个姑娘吧,最吸引目光的莫过于她栗色的及腰长发以及一派沉静的眸子。柯以伦说她最近太过安静,安静得甚至有些吓人。她听见他这么说的时候,对着他露出了沉静的微笑。
她想告诉他:我的心就要住进一个人,可是她终于什么都没说。
大巴停在丽江,她打从一开始就畏惧但是也无比向往的土地。从大理到丽江,不过是三个小时的车程,她完全可以玩手机来打发路上的时光。这条路走了太多次,窗外的风景已经无法再吸引她了。可是长长短短的隧道偷走了手机信号,时而又像是怜悯她似的还给她。但她并非是毫无消遣的,柯以伦的耳机中的一只正塞在她没有耳洞的左耳上,那是他最喜欢的歌,艾米纳姆的《加州旅馆》。
她知道会出现那么一个人的,带着绝无仅有的她的欢喜而出现。
在柯以伦丽江大研古城的家住下,享受着别人花钱还住不了的古旧建筑,每天推开窗子都能看到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总是让她不愉快。
“他们为什么离开自己的故乡,闯进别人的世界?”她有时会这么问那个坐在不远处看书的柯以伦。
“那你呢?你来到丽江。”他总是毫不犹豫地反过来问她,每每使得她再也说不出别的句子。
她就静默了,想着刚刚出来不久的高考分数,她只超过了一本十七分。这对于想要离开云南的孩子来说并不是一个好的分数。可是她并不十分在意这个结果,只是偶尔想想应该填上的学校的城市。她的心里在想别的事情,那个即将出现的人。就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个人出现了一样,她花了十七年将自己出落成一朵白山茶。
什么都没有,她一个人走出了柯以伦的家,一个人在街上游荡,在人群里游荡。
这实在不是她的风格,她一直都不喜欢到人多的地方去。她四处张望,可是这片土地她并不陌生,她已经来过多次了,每回都住在柯以伦的家里。他家附近的玩的吃的她都已经摸清了。一个人的时候,一般是清晨,天蒙蒙亮,这个时候的丽江古城很安静,可是偶尔还是会看到拖着行李箱的人急匆匆地往火车站去。
她会突然站住,看着拖着行李箱的人渐渐远走,直到那个人消失在了她的视野。没有人知道她有多想离开自己熟知的这个世界到远方去,去到一个谁都不认识自己的地方,然后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抛弃过去重新过活。
重新过活,这是多么奢侈的字眼,只怕是一辈子都实现不了的宏大愿望。
停在有江****先生题字的地方,坐在巨大的水车旁边,不介意自己成了别人的照片背景。她的手机在兜里震了半天,可是她不想接。现在的心情就像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这种感觉很不真实。如果接了一个电话或者遇到了一个熟人,这种不真实的美好会被打破,马上又会回来现实的世界。
然而手机还在震。
“一若,我今天晚上去BIGBIG,你去么?”柯以伦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无所谓,可是明显这种无所谓是假装出来的。
她赶到BIGBIG时,柯以伦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了。除了他,还有另外的一个男生,她是认识的。每次来到丽江,他都会请柯以伦喝酒,而她往往也很乐意参加。一点儿都不讨厌丽江的酒吧,它不喧嚣,不堕落,反而像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寂静和落寞的场所。人们来到丽江,来到丽江的酒吧,绝不是为了买醉,他们要的不过是一种气氛,一种在他们今后的生活中都不会再出现的气氛。
她不能不喜欢这个酒吧,如果她知道她今晚会在这里遇到那个叫苏澈的男子。柯以伦叫他阿和的那个男子照例对她很客气,并且特地给她要了果啤。她安静地喝着,并不十分搭话。
她注意到了,那个在台上边弹吉他边唱歌的人。是《加州旅馆》,这个旋律她实在是太熟悉了,柯以伦总是在她的耳边放啊放的,她想不熟悉都不可能。
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她不能看清他的模样。可是他和其他的二十多岁的男孩子又什么区别呢!老实说他甚至长得没有柯以伦好看,可是他就是吸引住她了。他唱了一首歌,从台上跳下来的时候还抱着他的宝贝吉他。
“嘿,今天你是替谁点的这首歌?”他开口问阿和。
帽檐仍旧很低,她还是没能看清他的脸。也许就是因为最初相遇的时候不管怎样她都没有办法看清他的脸,一种神秘感,一种从没有体验过的神秘感轻易地俘获了这个女孩。哦,还有一点,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流浪者特有的气息。她疯狂地迷恋着那种气息,早在遇到他之前。
“为我的哥们儿。”阿和指指柯以伦,于是柯以伦抬起酒杯致意。
他没有看她一眼,手指偶尔拨一下琴弦,喝的是加冰的威士忌。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事实上她却沉浸在他的声音里。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声音呢,居然会让她想起猫咪身上软软的毛来。
“还喝果啤么?”柯以伦见她的杯子空了就问。
“不喝了,想走了。”她说的时候,故意不朝那个人看。她能感觉到他终于注意到她的存在了,或许刚刚他一直都以为她是一个别的什么刚好坐在旁边的客人而已,因为他们的谈话她一句都没有插进去。
柯以伦已经习惯了,她总是不能融入他的圈子。他认识她已经很久很久了,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她不过是五岁的小屁孩,身边带着一只同样小小的狗。那只狗已经死了,他清楚地记得狗死的时候,九岁的她是怎样决绝地喊:我以后再也不会养狗了,永远都不会再爱任何一只狗了。
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含着泪无比认真地重复着“永远”这样的字眼。事实上,她也真的做到了,她再也没养过狗,更没有爱过另一只狗。
柯以伦把她留在走廊里,因为他突然想起遗落在吧台的手机。
许多年后他会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那时他已经二十四岁,喝醉的他躺在沙发上看着窗外黑得可怖的天空,他想起了在丽江的那个夜晚。这是一个错误,他重复着这样一个单调的句子,可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你知道,虽然人们知道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如果这种东西,可是我们这些如蝼蚁一般的存在还是固执地自我安慰着。现在,在昆明高天流云富豪住宅区的家里躺着的柯以伦就在做着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假设。让我们对他仁慈一点,在他的一生中他从未得到过那个女人的爱,所以我们让他继续假设。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想,他一定不会带她去丽江,从不会,一次也不会。
走廊的装饰完全像是个艺术馆,木质的地板,木质的墙壁,还有木质的画框。那是一幅世界名画的仿品。没想到阿和的父亲竟然有着这样的品味。没错,这家叫BIGBIG的酒吧其实是阿和父亲的产业。都是富人呢,她在心里不无嘲讽地说,可是这些富人却有着这样的品位。她的目光久久落在幅油画上,她没有注意到油画右下角有着画者署名“SC”。
苏澈从远处走了过来,他走得很慢,当然了,他是故意的。他仔细打量着这个像白山茶一样的女孩儿,注视着她那双澄澈的眸子。不得不说,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干净的眼神。她的一生该是怎样的平静与无忧无虑。
她第一次感到孤独了。
此时侧身对他,眼光依旧落在画上,可是她意识到他就在不远处。就像她的母亲总能准确捕捉到父亲的存在一样,她很快发现他的身影。她的心里,那种巨大的沦陷感,无处诉说。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变得僵硬,她渐渐发现自己的心竟然在颤抖。
“我叫苏澈。”他路过她的身边,几乎没有停留。
苏澈~她回过头去看,只有一个背影,一个清清冷冷的背影。她想他一定不快乐吧。年轻的时候,她对自己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总愿意相信自己是懂的,一定是能够读懂那个男人的。我想她就要哭了,她设想过无数遍那个男人的模样那个男人的出现,却终于还是没能想到竟是这样。
哦,你别在假装了,我太了解你了。我冷冷看着在苏澈离开之后浑身发抖的你。你就那样站在那里,十八岁不足三个月的身体里包藏的绝不是未成年的灵魂。已经找了很多年了,找一个能住进你心里的人,我不明白你此时为何会颤抖,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哭。你一心等待的真名天子出现,哪有一个女孩儿会像你这样畏惧。我看到你的自卑了,你匆匆忙忙看了一眼玻璃上自己的影子,不够瘦,头发不够长,肤色不是很白……你一下子想到了许多缺陷。
自卑?呵呵,这东西你却从来不曾陌生过。你的家庭,那个丢在大理找不出任何特点的房子里有着你的家庭。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弟弟,多么完整的家庭,可是你从来难以感到幸福。我看着你在柯以伦的身边长大,这个比你大一岁的少年有着一个华丽丽的家庭。你看着他享受着别人没有的奢侈,你不羡慕,你只是不甘心,这种不甘心就连你自己都没有发现。
“如果我是他,我的奶奶可以享受最好的治疗。”你坐在我的对面,心里思忖着大约一年前你的奶奶住院半个月的事情。我就知道你至今还介怀着奶奶不能进入单人病房这件事儿。那个时候,你躲进卫生间偷偷地哭,我不可能不知道。
“我不想再做假设了,否则我会比之前更像蝼蚁。”你在我面前一直保持着十八岁不足三个月的模样,仿佛永远不必悲伤,光滑的肌肤也永远不怕时光的刻刀。
“你终于明白了,假设这东西毫无意义。”我转动指尖的笔,颇有些挑衅地看着你的脸。
“你说他有没有爱过我?”你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的期望。
我看过太多你的表情了,自卑、自信、欢喜、痛苦乃至嫉妒和疯狂,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期望。你一如既往干净的眼眸里盛满了期待,期待我能给出令你满意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说,不去理会那一颗一颗从你眼睛里摔出来的晶莹珠子。
“你一定知道的,是你让他出现,是你让他走近我,告诉我他的名字。”你的眸子里一派沉静,可是你的口里吐出的字眼带着疯狂与痛苦。
不,不,不,我想你错了,我只是负责记录,打从一开始你就有了自己的命运。可是你不能懂得这一点,十八岁不足三个月,终究是太过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