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以伦回来的时候恰好看见她脆弱的样子，几乎像芦苇，风里的芦苇。他像往常一样揉揉她的发，带着像哥哥般的宠溺。没有叹息，他不肯承认那句叹息。无缘无故的叹息，像是感应到了冥冥中操纵一切的巨手。
丽江的夜晚总比白日还要熙熙攘攘，他们混在人群里，你几乎找不出他们与众人的差别。如此普通，十四亿中国人中普通的两个孩子，没有异于常人的外表，没有异于常人的举动。
我们不妨来观察一下他们回家的这条路，这是丽江有名的酒吧街，总是能看到举着相机或者手机拍照的人。他们必定是异乡人，那种压抑不住的讶异与欢喜不是丽江本地人会流露出的情感。常常会有穿着民族服装的姑娘，披着长发从你身边飘飘然经过，她的服装一定色彩艳丽，绣工精致，对不起了，这个有着异域风情的女子其实很明显是游客。真正的丽江本地人住在这个城市不起眼的角落，穿着陈旧的黯淡的，或者千篇一律现代化的廉价服装。
“阿伦，我累了。”刚上楼，她就迫不及待地说。
她的目光躲闪，但他不介意。他在想着他那个即将结婚的父亲。柯坤，他四十六岁的父亲，一个比起商人更像是艺术家的男子。在失去了母亲五年后，他终于决定要一个妻子了，柯以伦不反对，他从小表现出了超越同龄人的冷静以及决绝。的确是不在乎，不在乎柯坤是否会带一个陌生女人回家，这么多年来柯坤带回家的女人那么多，又哪有谁影响过他的生活。
饥饿艺术，他大概是懂的。
曾经读过一本日本小说。女主的父亲是个小说家，一个有过无数女人并在不同女人身上汲取创作灵感的男人。柯以伦有时候想，柯坤一定也是这样的，所以他给了柯坤足够的宽容和理解。难以想象，柯坤和一若的父亲竟然是生死之交，她的父亲纯朴而且工作兢兢业业，找不出任何的相似。
没有人知道，这对看似和谐的父子之间存在着怎样深的芥蒂。他始终表现出超越年龄的莫大理解和宽容。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这么早熟，年纪轻轻便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心智，我曾经多次思考这个问题，并将原因归结于他们在幼年时代看过的太多的书。如何能让一个八岁的女孩儿读着《悲惨世界》抑或《简爱》呢？但这些终究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没有人知道真实的原因，只怕是他们自己都不曾想到过。
他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沉甸甸的回忆压了过来，没有反抗，抱着压垮了就垮了吧的心态安静着。
向来是没有什么朋友的，无论是小学中学还是高中，同学们说他“独”，能使他另眼相待的人除了一若就只有班长余涛。习惯于独来独往，从未想过要走进谁的圈子，年轻人们的小团体，他从来都没有什么兴趣。高分和特立独行是他高中时代的标签，他把自己当作天之骄子和下水道里肮脏的臭虫。
孤独，我想他的身上，一定承袭了他父亲身上专属于艺术的孤独。
夜太静了，不，我决计不能这样说。这天夜里的大研古城依旧喧闹到很晚，只有这栋小楼中的空气被冻住。
苏澈躺在不足十五平米的小小画室里。画室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可是在他看来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和谐感。他不想关灯，因为讨厌黑暗。你知道的，他绝对不会承认他对黑暗的恐惧。男子汉的自尊心在作祟，他决计不会承认。他并非在思考，事实上，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哦，那个女孩儿，我必须让他想起她来。
白色及膝长裙，这挺适合她，因为她个子不高。白色，这颜色也不错，要知道她的肤色在云南姑娘中已经算是很白的了。栗色的及腰长发，关于这一点，苏澈从来都喜欢长发的女孩儿。那双眼睛，苏澈不敢再想了，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一双眼睛，那种澄澈不是应该在小孩子的眼睛里才会出现的么？
他想起了他的姐姐，同父异母的姐姐苏青。那个女人却是个妖精，眼睛里永远充满诱惑，他在亮如白昼的画室里翻了个身，面朝斑驳的墙壁继续睡。
“苏青～苏青～苏青那个女人毫无疑问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别他妈的和我扯什么安吉丽娜朱莉。”他喃喃自语，那些虚无缥缈的活在荧幕上的女人再好看有什么用。只有苏青，只有苏青鲜活的身体曾经袒露在他面前，触手可及。于是他在纸上画下她，终于他也成为她众多男性奴仆中的一个。别的男人付出金钱和迷恋，而他却不得不付出他人生中的第一场爱情。
如果他再诚实一点，他就会承认自己就是姐姐苏青养着的一个小白脸。可是他从来都不够诚实，除了骗世人，还骗自己，听着别人说“这对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弟关系真好”已经不再感到羞愧。
也许有的读者已经厌倦了，哪里这么拖剧情的作者。我们的故事当然不能就此打住，一若醒来的时候，窗外正下着小雨，她绝不会想到有人在这个时候期望她出现在一条深巷里。那个人支着画架画着雨幕里的大研古城，事实上却是在安静等待她的出现。
她下楼的时候看见他躺在沙发上，真好看，她不由得赞叹。白色的大沙发上安静睡着的少年，少年微微蹙着眉头，长长的睫毛服服帖帖地贴着肌肤，她几乎想要掏出手机来拍下这个场面了。
柯以伦一夜没睡，眼睛有些红肿。没有预兆地坐直了，他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看，一丝从心底腾起的窘迫，虽然竭力隐藏却还是被她发现。他们认识太久了，久到可以轻易识破对方的谎言。
“你昨晚就睡在这儿？”她问他，并不看他，照例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当然不，我在这儿打了盹而已。”他摸摸后脑勺，懊恼自己刚刚的表现。不明白为什么在别人面前可以轻松戴上的严严实实的面具，到了她的眼前就突然有些松动。
他在撒谎，她知道他昨夜根本没有回到他自己的卧室。喝过一杯牛奶，她像往常一样开始准备两个人的早餐，像极了他年轻的妻子。生她养她的那座小镇，所有人都愿意给他们祝福，大家都不说破，可是每个人都认为他们就应该是在一起的。
吃过饭，她一个人走进了大研古城的雨里，一把浅蓝色的花折伞在拥挤的人潮里撑开了一片浅蓝色的天空。她是喜欢雨的，雨缠绵的淅沥淅沥总是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变得柔软。雨在下，可是游人不见得少，她漫无目的地走啊走啊，这一次可当真不是我让她走到有他的那条小巷的。
小巷很僻静，他躲在屋檐下写生，穿着的T恤布满油彩已经不能辨认颜色。神情是疲惫的，可不管是他的眼神还是他的动作，无一不再显示他的专注。她果然就那么出现了，没有出乎苏澈的意料。白色亚麻布的裙子、精致的花折伞以及一双同样精致的眸子。他假装没有注意到她，仍旧在画着那幅画，并且不动声色地将她的身影描摹上去。
她走近了，就算他不转身他也能察觉到。很难说当时的苏澈有没有心跳加速，在我此后与他的多次交流中，他一直不愿承认。可是，他动心了，他对这个小姑娘动心了，这却是千真万确的。
她站在他的身后看了好一会儿。明明是在屋檐下，她却依旧撑着那把伞，整个人都在丽江的古城里美好得不可思议。有时候，苏澈会想同样的场景出现了另一个人，是不是也会像今天这样美得如画。
“你是学生么？”
她说话了，她的声音说不上有多么好听，可是他觉得自己喜欢极了。就像是一个陷阱的触发机制，没错，她的声音就是那个诱因。她的主动仿佛是一只巨手突然就把他拉下了深渊。
哦～苏青，他低低喊了一声姐姐的名字，然后转过来对着一若点点头。你不能在她的眼睛里看到惊艳或者欣喜，相反的，苏澈在这个时候，看到了她的眼睛里来不及掩饰的惊慌和惶恐。他是不懂的，他永远都不会懂一个女孩儿发现自己沦陷之后的恐惧，那种像藤蔓一样的情绪会勒死她的。
他们开始交谈，无非是一些无聊的东西，尽管他们觉得津津有味。总之他们逐渐熟络起来了，苏澈到最后已经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崇拜。
完了，彻底沦为他的“奴隶”。然而她看着他依然微微的笑着。
“你怎么不说话了。”
“因为你在画画啊！”
“没关系的，咱们继续聊吧！”
“可是我觉得这种安安静静呆在这里看你画画的感觉也很不错。”
“是么？”
他突然回头看她，眼睛紧紧盯着她的，并且因她的惊慌失措而欢喜。早就不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了，他怎么可能不懂得她的躲闪之下的情感。
“明天我还来这里画画，你做我的模特吧！”
“嗯。”一若想都没想就点头了。
这一点头，你坐在我的书桌旁边回忆着那个点头的动作。我发现你想哭了，但是你没有，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再刺人再动人也都成了回忆。
我在整理我的手稿，电脑里也存了一份，可是我最喜欢的还是用笔来写，我想这才是写作啊，用一笔一画来成就我深爱你的你们。这会儿不想去理会你，所以不管你是哭是笑我都不会搭理你的。你很爱他，在将来你会很爱很爱他，可是你会发现有人比你更爱他。她愿意为苏澈去死，而你呢？
“我不能死。”你轻易地读懂了我的眼神。
“你当然不能死，故事还没写完，你和苏澈都不能死。”我说着冷酷无情的话，仿佛我只是为了完成这部小说。可事实上我是多么爱你啊，否则我可以对你更残忍。
你还是读懂我的潜台词了，可是你不理解，为什么我对你又爱又恨？恨？没错，我就是恨你啊！叫一若的小姑娘，我每天看着你爱得死去活来轰轰烈烈，我是嫉妒你啊。走吧，快离开吧，将来的一切我现在都不能告诉你，你想要的安安稳稳注定是得不到的。我推着你出了我的书房，让你又回到丽江的雨巷。
柯以伦发现了，她每天早出晚归，而且变得越来越迫切地想要离开。回来的时候眼神里带一点失落，仿佛很不情愿回到家似的。
“我喜欢上苏澈了。”
终于她对他说。他们对待彼此一向是坦诚的，虽然也藏了各自的秘密。她站在他家的客厅里这么说。雪白的沙发在此刻，颜色在他眼中突然变成了泥土的颜色。她稚嫩的脸上带着一种幸福，这幸福让柯以伦痛苦也让他自卑。很难说他是否感受过幸福，即使母亲还在的时候，这个家都是分崩离析的。
“你敢碰我，我就死给你看。”母亲在深夜里的吼叫他至今还记得。甩甩头，试图以这样的方式，甩走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现在的一若一定是希望自己祝福她吧，他想。
苏澈？他竭力在脑海中搜寻那么一张脸。哦哦哦，他想起来了，那个在BIGBIG唱歌的男子。落寞的身影，廉价而陈旧的夹克以及昂贵的吉他，这是柯以伦能够想起的关于苏澈的一切。还真是小看他了，居然能够这么轻易地抢走……抢走一若。
“如果值得，就去喜欢吧！”他那么说。
然后，她转身去了。每天清晨都是这样，虽然穿着打扮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可是神采变了。她的世界已经从广阔的天地慢慢变得仅仅剩下那么一个人。柯以伦看着她走的，她小小的背影很快汇入人群。
他坐在客厅里，打开了一瓶大理啤酒，一副等着某人的模样。这天上午，他的父亲柯坤要回家一趟。上一次见他是在高考期间，他特地从昆明回到大理，像是所有为孩子日夜操劳的父亲一样开车接送，连带的当然还有一若。我说过了，他们两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不管是哪一方的亲人有了好的东西总是要给对方留一份。
“一若不在么？”
柯坤回来的第一句话。她当然不在，柯以伦在心里想着，眼光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却不说话。风尘仆仆，而且他的身边不见那个所谓的未婚妻，不能不引起他的猜测。
“我和她散了。”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然后柯坤皱起了眉：“大学志愿就填昆明的云南财经大学。”
“我知道。”柯以伦自个儿也很中意那所大学，而且他并不打算到外面去。
“一若怎么想的？”柯坤又问，眼神中有着关心，这是刚刚没有的。
“她说要去武汉，不过应该没什么机会，而且也只填了一所外面的大学。”他倒很淡定，像是就事论事那般分析，仿佛没有掺入任何的情感。
“我希望你们能在一个学校，或者一个城市也可以。她那个孩子你是知道的，得有人照顾啊。”柯坤这样说着，然后就提着笨重的行李箱上了楼。
有时候，柯以伦会怀疑，是不是一若才是柯坤的孩子。
一栋在大研古城的古旧建筑，房子外面是游客熙熙攘攘的身影以及嘈杂喧闹的声音，而房子里却安静得令人心悸。柯以伦想，我是真的不能再呆在里面了。他离开家，没有告诉柯坤。
立马混入人群，他站在路的中心看着那些游客高高地举着相机拍着两边小店的招牌。在丽江，店名总是很有意思，就像此时此刻柯以伦正对面的那家店，它没有名字，在本该挂着牌匾的地方挂了一架用木头做的鱼骨。此外“艳遇”、“遇见”这样的字眼几乎被人用烂了。很快就看见那家叫“这是大理”的酒吧。店主是个年轻的男人，很有意思的一个男人。本想去BIGBIG，却就在这个时候神使鬼差地进了这家酒吧。
这不是一家普通的酒吧，但原因不止是这里只卖大理啤酒。现在店里很冷清，大概是因为还是上午。柯以伦坐到了整个酒吧最为显眼的地方，要了一杯大理啤酒才发现今早在家开的那瓶啤酒自己根本没喝。无所谓了，他掏出手机连上免费的WIFI。
“大理人？”那个男人一出现就坐到了他的旁边：“我记得我们好像聊过。”
“是啊，我知道你叫叶城。”柯以伦喝着自己那杯加冰的大理啤酒。他和所有处于叛逆期的男孩子一样喜欢喝酒，可是却难得地讨厌香烟。
“在酒吧街混的浑小子们，没谁不知道我。”叶城笑着，年轻的脸上带着一丝轻蔑。
令我惊讶的是柯以伦却好像并不讨厌他此时轻蔑的表情，他驯服地低下头看看手机继续喝酒。哦，不，我很快发现自己的描述出现了误差。柯以伦这样的家伙是不会对任何表示驯服的。
“嘿，你小子不服气么？”叶城大笑一声拍拍他的肩膀，这是一个亲密的动作，在男生之间是很容易拉近距离的。
他正欲说句什么，目光却随着叶城的目光移到了酒吧门口。那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女人，柯以伦简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更何况他的语文成绩一直都不怎么好。酒吧里的每一个人都注意到这个女人了，他们的目光都随着她动，都在潜意识里希望她能坐到他们的身边去。可她却径直走向了叶城。
“好久不见，苏青姑娘。”叶城笑着。
“我弟弟呢？”举手投足都是妩媚，苏青就那么坐到了柯以伦的身边，声音越过他传达到另一边的叶城的耳朵。
“你说苏澈？我怎么知道，最近他和一个叫一若的小姑娘形影不离呢！我看他们很配！”叶城还想说什么，可是在柯以伦的眼神示意下渐渐停止了说话。他并不知道这个少年眼中流露出的怒气是怎么回事儿。
生气，哦不，生气两个字已经不能形容柯以伦此时此刻的心情，满是怒火。某种无名的怒火，带着些莫名其妙的恼羞成怒。
“我说，你不会是柯坤的儿子吧？我曾经在他的钱包里见过你的照片。”苏青说这句话时，神情有些暧昧。
哦，懂了。柯以伦恍然大悟，这个人一定是柯坤众多情人中的一个。他看着她，脸上不带任何的惊讶。手指轻轻触碰到了冰冷的大理啤酒，一种叫悲伤的东西其实已经入侵他的心脏。
苏青笑了，这个男孩儿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有意思。他的身上有着同龄人没有的一种孤独，从这个面看上去倒和苏澈很像呢！她染着妖娆黑色指甲油的手接住了叶城递来的酒杯。杯里的方形冰块碰撞着透明的玻璃杯，这声音听来很是悦耳。
只喝了一杯酒，她就走了，步态中都透着一股妩媚。
眼看着她离开的，哪怕是一步都没有错过。柯以伦看着那个人的背影不动声色，转过身继续喝自己的酒，目光就放在虚无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