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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四川王

“你终于来了。”

好甫吃惊地看着面前的老人,他的脸枯竭得如同皱起的纸,眼睛就像空的黑铁杯底,没有一点光亮;他的须发尽白,乱蓬蓬地罩在肩头上。

天呐,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和他一样。

“叔父,我来迟了。”他伏地行礼,一生中,额头第一次碰到地面。

为什么不呢?他面前的远不止是个颓唐的老头,而是天下的支柱,王朝的拯救者,还是他的叔父:好甫曾是个莽撞的无知少年,是他,使自己成了扬名天下的大丈夫。

“听说,你刚得了子嗣。”王坚说道,他在虎皮座上,半坐半躺。

“是的,两个儿子。”一勉跪地对着王坚的双膝,就像是孩童在自己的父亲面前。

“那你该娶了不止一个妻子。”王坚笑着说。

“我娶了三个小妾。”

“我年轻时,一直没有儿子出生;许多人要我去纳妾,我心中想道,世道这样艰辛,若是王家真没有子孙,那是天意,那是为了我们免受失去的苦。”王坚说道。“不想三十多岁的时候,我却意外得到了一个儿子。当时刚和鞑子开战,我知道这次战争会打一辈子,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在战场上。故我下定决心,要让儿子远离战争。甫及束发之年,便送他到成都,筵请名师,朝夕苦读。我一心想要让他不必像我一样,终身背负自己和他人的性命。”王坚长叹道。“战争就像乡野小路上的一条恶犬,你应该怎么办?你不必和它缠斗,但你最不该转身逃跑,你该站它面前,岿然不动,它便会自己知趣走开。”

“这真是上天作弄我,若我教他骑马射箭,那此刻他也能与你一样坐我膝下,我真是糊涂。”

“若他还在,该是进士出身,娶京城的王侯千金了。”好甫道。

“你说的是你,”王坚轻轻地抗议道,“王彦不求富贵,只怕富贵逼迫他。”

“我们做一笔买卖。”王坚道,“我死之后——这不会太久了——我会找到令尊忠魂,告诉他,你已成为大器;等你死之后——那是很久以后——你须得找到我,告诉我,你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钓鱼城头飘着你陈家的旗。”

“这个买卖可真不公平。”好甫苦笑着说。

“这不是说笑,”王坚正色道,“钓鱼城丢在谁的手里,汉人的江山也便一并被他葬送。”

“我答应你。”

“很好!我死也能瞑目了。”王坚沉吟片刻,接着说,“你是本朝最年少的开府将军,比当年岳武穆还年轻咧!”

“我听闻,”好甫道,“四川经略使之职,是叔父举荐的我。”

“不错,确有此事。”

“我未及而立之年,便已建节封侯,少年时驰骋千军的志愿,也算是完满了。”好甫不乏得意地说,“叔父在东川执兵十年,于我必有所教。”

王坚喟然长叹,仿佛心里某个埋得很深的东西被好甫掘了出来。他对好甫说:“把张钰当作你的老师,听从他的意见。若你不愿意,那就坚守钓鱼城,不要与鞑子野战。”

“叔父既然要我听命他人,又何必以大任相托?我平生从不愿受他人制掣。”

“好甫!你须知道,我举荐你,并不是以你的本事。”王坚恳切地说,“你是当今皇帝的外孙,你的母亲在临安的一句话,能抵上千军万马的功劳。”

“他们,”王坚指着临安的方向说,“他们连岳武穆都不曾信任,从孟珙、余玠到我,只要带兵稍久,轻者罢官免职,重者丢了性命。只有你,他们绝不疑你。在钓鱼城,你就是朝廷,朝廷便是你。”

好甫觉得自己实在是蠢,连这个道理也不曾想过。他呆看远处,仿佛这两年来的经历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如此说来,叔父你当初诈我借兵,强留我在钓鱼城,尔后让我立功,荐我做经略,都是为了今日扶我做一尊泥像。你既不是因与家父的交情提拔我,也不是因我的本领重用我?”

王坚有点心烦意乱,他摇了摇头道,“你已是人人景仰的英雄,那些个小事又有什么干系?就连鞑子派来议和的使者,都想见你一面。”

王坚指着我对他说:“这是杨厥的儿子,现在是我的义子,故你们该算是堂兄弟。带他去钓鱼城,不要让他跟着我这个将死的老叟。”

好甫如同失了魂魄一般。他站起身来,趔趄地往外走。

王坚忽然叫住了他,“还有,”他提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请求:“放过荀一勉罢!不要杀他。”

“他是鞑子的奸细,”好甫道,“你怎能替他求情?”

“你们只是觉他来头不对,看不惯他为人孤傲,行事散漫,便要取他性命么?若是没有铁证,我断然不信他是奸细。”

好甫冷笑一声。“你如此这般偏袒他,就因为他眉眼和王彦相像么?他是个叛徒!天下有许多人恨不能生吃其肉,我倒能给他个痛快的死法。”

我知道好甫所说的痛快的死法。所有四川人都听说过,陈好甫是如何对待叛徒田世显的。田世显是陈隆之的副将,当年,他在夜里偷开城门放蒙古人进城,保全了自己一家,用了成都几十万条命的代价。后来,还是少年的陈好甫带着强盗,闯进田世显的庄子。杀光了几十口人,才在一个酒窖子发现了他。于是陈好甫便把他绑起来,就着那儿的酒,剜他胸口的肉吃;直到能从肋骨间看到心子,才吃得饱了,放他走。刚松开绳索,田世显就拿起酒坛碎片,往自己心上扎,死了。

“好甫!”王坚几乎带着恳求的语气,“你回头看看,回头看看罢!我年已六旬,行将就木,除了你外祖父封赏的虚名,除了这浑身的伤病,我还剩什么!你把荀一勉关起来,假以时日,水落石出,若是他真是奸细,你再杀他,也不迟啊!”

陈好甫停顿了许久,终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王坚要我和陈好甫一起去钓鱼城。我才十三岁,刚学会骑马。我心里满是不痛快,我喜欢在雁荡山的庄园生活,我本可成为贵公子。可是王坚却要赶走我。虽然那时正是烟花三月,草长莺飞,一路春色,我却提不起精神;即使和人人景仰的盖世英雄同行,也懒得发出一言半语。

陈好甫看出了我的小委屈,他问我,你不想去钓鱼城?

“我父亲死在那里,”我回答道,“我怕我也会。”

我的回答完全摧毁了陈好甫赏春的雅致,他始终对杨厥的死难以介怀。我们保持着这样的严肃和无聊,一路三千里,来到钓鱼城。

钓鱼城只有几名侍从前来迎接新统领,侍从们告诉陈好甫,朝廷要我们派出军队支援江汉,而诸将正在报国寺的经堂议论此事。

好甫带上杜岷,闯入报国寺。他身上的盔甲沉重,胸口和背上的护心甲、手臂的鳞甲、腿上的护胫,都压在肌肉上。他心中怒火风生。尽管正身处和平的钓鱼城中,面前是宁静的寺庙,就连从大殿深处的厅房传来的喧闹争吵,也轻微得如同蚊蝇;但是他却恍惚如在战场,心脏搏动时护心甲的回声,逼迫他鲁莽而狂躁地行事。他们撞开大门,发出的巨大声响回荡在空洞的殿上。大步走入时,足部的铁甲重击在木地板上,如同是有节奏的战鼓。僧人们被这些武夫吓坏了,他们低头踞坐在走廊两旁,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层层叠叠的四道大门被粗暴地推开,伴随着巨大的撞击声和轰鸣的回响。

他们来到了宽敞的经堂,一百多位将校,如同在市集讨价还价一般,不知为着什么争吵。好甫大步朝厅中的桌案走去,耳边充斥着喧哗。

“凭什么要让蜀人去守他襄樊的地盘?”

“这是朝廷的诏令!不遵的下场你须知道!”

“枢密大臣们真知道四川的局势么?糊涂啊!”

杜岷将剑柄重击桌沿,“肃静!列位,肃静!”

高挑的藻井回荡着杜岷的声音。好甫望着头顶的巨画,那是一幅地狱图景,阿修罗、饿鬼和夜叉并存在黑色的海洋中,而海洋的中心,是莲花座和佛陀。他心中的愤怒成熟了,时候正好。

所有人都看着侍从端举的金色钺斧,他们知道年轻的陈好甫拥有了巨大的权力。余玠和王坚获得这样的权力时,已经是他的两倍年岁了。

“张钰何在?”好甫大声问道,震得自己胸甲颤动。

张将军且在歇息。下面一人怯生生地说。

“去把他叫来!”好甫咆哮道。“你们还在争执该不该援救江汉么?”

众将嘿然不答。

“我曾见过襄阳的将军们,他们手握十万大军,他们也英雄了得,让忽必烈在襄阳吃了两年的败仗。我要告诉你们古怪的事情——朝廷要他们裁兵!你们该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你们不明白吗?那好,我告诉你们!朝廷以为,战争结束了,天下太平了,你们从国家栋梁,变成了一方匪贼!朝廷要你们的兵,要你们的粮,哪里管你们拿什么去跟鞑子打仗!”

将军们群情激愤,“奸臣当权,护他作甚!”“唯陈经略是从!”他们振臂喊道。

“是谁的妻子失去了丈夫!?是谁的儿女失去了父亲!?又是谁的同胞失去了兄弟!?是你们!是你们!不是他们!”

“使者在哪里?”好甫拔出短剑,厉声问道。身着公服的使者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好甫用短剑抵住他的脖子,诸将吃惊地看着,只怕那手一使力,真把朝廷命官杀了。

“你回去告诉贾相国,我真想看看,鞑子的弯刀架在他雪白颈项上的时候,他脸上是什么神态!”

这句话断了使者的所有念想,同时也使堂中众人惊惧不已。

陈好甫接管了钓鱼城,无人能与之相争。接下来,他做了两件事情:把张钰赶到重庆,把荀一勉关进地牢。

张钰没有做什么反抗便交出了权力,只是离开钓鱼城时,他警告好甫说,“你抢了个苦差事,看我们谁过得快活!”

荀一勉则喊冤叫屈,惊天动地。好甫将他关在摩伢洞——那是一个四面石壁的坑洞,连老鼠也不愿在那儿掘窝。

“我是被冤枉的,”一勉说道,“王都统如此待我,我何忍背他?”

“亏你还记得他!”好甫愤愤地骂道,“若不是他向我求情,我现在就杀了你。”

一勉抓着好甫的衣尾,跪地说道:“我有一事要说,城中十几万军民性命,都关系此事。”

好甫回头看了这个懦夫一眼,这动作便给了荀一勉足够的鼓励,他细声说道,“你在摘星楼上射杀的蒙古贵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大汗蒙哥。如今钓鱼城与他们已结下血仇,依鞑子的习俗,他们誓克此城,不留活物。”

这是什么无稽之谈!好甫扯起衣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荀一勉。他怕自己听了这些胡言乱语,会忍不住起了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