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血色残阳:西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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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条道儿闯到黑

陇州有个马蹄湾。马蹄湾最叫响的是吹鼓手。吹鼓手中吹得最好的却是梁旺泉。民国七、八年那阵,一个陇州全遭了年馑。梁旺泉就随着头扎黑头巾的父亲在外流浪,以打短工为生,或是打土坯,或是赶麦场,东家一口饭,两家一粒米,凑凑合合糊弄着日月。也就是在那个年馑里,他跪下身去,给一个潦倒的艺人磕了三个响头,拜他做了师傅,学会了吹唢呐。回转身来,就专为婚丧嫁娶的人家吹吹打打。日月一久,自然也就收下不少的徒弟。

梁旺泉唢呐吹得好,为人又极是活泛,如此的便深得村邻惜爱。远远近近,不论谁家殁了人,梁旺泉都会带上三五个徒子前去送葬,头上自然也是缠着孝布的。出殡的时候,他一路呜呜咽咽的吹,家人或是亲戚,也就呜呜咽咽地哭。一路的白幡,一路的纸灰,一路的呜咽……这家亲戚丢下几个铜子,那家亲戚撂过来一枚银元。他从没计较过多少……天长日久的,加之省吃节用,光景也就过得中上。做爹的脸面也光彩。到了民国十五年,他已是十八九的汉子了,做爹的就给他寻下一个生意人的女子,成全了家庭。这女子叫惠了,见过世面,人又精干,素净苗条的,侍候公婆如待生身父母,一天三顿煎汤热饭端上老人的炕去。村邻乡人都眼热,说梁家的祖坟风水好,是该人家过好生活了。几年后,这惠子给他生养下一男二女三个孩子。梁旺泉欢喜不行,遂视孩子为珍珠宝贝。一对夫妻,恩恩爱爱的;一个家庭、和和睦睦的。那日月,自有万般的说不出的滋润呢……到了民国二十一年,这个滋润的家开始破落。究其原委,只因这梁旺泉搭救过土匪头子辛柱子。于是,也就深深地埋下了祸根——那是一个万般沉寂的夜。山地死去了。没风没雨,没星没月。梁旺泉和婆娘安顿娃娃睡下后,吹灭了豆油灯火,正准备亲热一番,突然“叭”的一声——沉闷的枪声从洼那边传过来。梁旺泉一个激愣坐起身,黑暗中对婆娘说:“有土匪!”

婆娘吓得蜷缩进被窝,半响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没过半个时辰,就听得咚的一声响,象是一口袋粮食在院外栽倒了。梁旺泉屏住呼吸去听,却再没半丝声响。梁旺泉要出去看个究竟,婆娘就攀了他的胳膊生死不让。他甩开婆娘的手,兀自披上老羊皮袄,拉开板门,走出屋去了。在后院墙根下,他发现那里斜斜地栽躺着一个人。用手一摸,满脸是血,当下心吃一惊……这时,山峁那边传来一阵呐喊。梁旺泉站在道场边,见十几炬火把,在幽黑的谷底里移动,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呐喊。他明白他们是在追逮倒在墙根下的这人。他痴呆了半天,突然一哈腰,将那人背了起来。

拐过一个山岔。那里有面青石崖。梁崖上有一个自然常溶洞。洞是不大的,极窄极浅,却是很少有人知道的。梁旺泉将那人背进洞去,在他的身上苫盖了些柴草,觉得万无一失,这才踅身下来,回到他的厢房去住了……笫二天一早,那人醒了。梁旺泉搀扶他爬出石洞,回到嘱婆娘烧下一盆煎热的水,替他擦去了脸上的血污。惠子见男人对那陌生汉子如此热情,当下就热过自家筛的谷子酒,烧盘酸豌豆角,放到小炕桌上,让他们俩人去饮。

那人呷下一盅热酒,突然一下了跪倒了:“大哥,你救我一命。今生今世我不会忘了你的……”

梁旺泉忙说:“兄弟,别这样!”说话间,细一看那人,只见他鼻梁骨高高耸起,两眉间立着三道竖纹,脖项上斜斜地横着一道伤疤,心内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敢问兄弟是哪个村上的人?”

那人便说:“东崖头的。说出来大哥你别怕,我就是辛柱子……”

“啊!你是辛柱子?”梁旺泉象一头受了惊吓的野马。他知道,辛柱子是这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土匪。人见了人跑,狗见了狗咬……不过,他马上又使自己的神经镇定下来:“嗨,兄弟你也真是的。什么活路不可以做,偏要做那让人唾骂的勾当呢?”

辛柱子多喝了几盅,此刻已有几分醉眼朦胧。“狗日的,都是那保长,骑到脖上拉屎,妈的不是个东西……”原来他家因地界和保长家犯了口角。老大气不过,窜过去和人家面理,却反被人家给打成个残废。辛柱子忍无可忍,就执了菜刀,夜半三更的翻墙过去,将保长的头给割了……这一下惹了祸,自卫团到处缉拿。他不敢在家久呆,无奈中撇下了婆娘娃娃,上山钻进了土匪窝子,天长日久的,在那圈里竟至染上了赌博,手气却总是不好,输掉了手里的积存,夜半三更的就去打抢财主大户,或是拉驴绑票……昨儿个夜里,他摸黑回家去看婆娘娃娃,没想到竟被自卫团发现了,一路追杀到了马蹄湾……梁旺泉听罢,心儿便一个劲地哆嗦。未了就说:“兄弟,莫再干那事了。跟着我学手艺,吹唢呐吧!”

辛柱子只是摇头;“没指望了。嗨,这样也好,过惯这种日子了,乐得个自在……”嘴上是这么说,神情却是万般的伤感。

梁旺泉來在炕上,看着火盆里的劈柴噼哩叭啦的在燃,半天没得言语。

辛柱子说:“大哥,日后你放心,若有谁敢动你的家当,我叫他瞎着眼窝出去!”

梁旺泉思量半天,仍是说:“兄弟,我思谋了,你还是随我学吹唢呐吧!做那事,见天提着心吊着胆的,又遭人唾骂,后世留个啥名哩?村人要给你的坟上砸桃木楔子的……”

辛柱子生冷地只是笑,末了就说:“大哥,你别劝道了。我已是个恶种,就这样的一条道儿闯到黑——哪塔儿天黑哪塔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