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交映、宝器生辉;田螺吹拉弹唱,扇贝起舞翩翩。今夜的西海一改往日的沉闷,歌舞升平,美酒佳肴,好不热闹。
西海今夜不眠,原因自然是庆贺寸心无罪释放。听心应邀留下喝酒,同时听心也想陪陪寸心。因为听心发现,寸心重获自由似乎并不十分高兴,嘴角的笑容里掺杂许多压抑的苦涩。
庆宴持续到后半夜才结束,寸心拉着听心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和听心倚枕长谈。以前有什么烦心事,寸心就习惯找听心说;被囚几十年,也只有听心不惜被天奴敲诈,坚持来看望自己。时至今日,对听心,寸心不只当她是姐姐、闺蜜,还有几分长姐比母的感情。而听心对寸心,也早已疼爱得超过亲生姐妹。
坐在床边,听心摸着寸心包扎起来的手腕,怜惜之情堆积眉宇,柔声关问道:“还疼吗?”
“二十多年,早心惯了。如今上了药,自然好许多。”晃晃头,寸心轻轻叹笑。
好多了就好,听心想说,但话没出口,就听门外侍女传话:“二位公主睡了吗?龙王来看你们了。”
“父王?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寸心面带疑惑,接着不加思索地冲门外喊:“还没睡呢!快请父王进来。”
珠帘一卷,敖闰跨步走进,呼吸中略夹一丝酒气,但看得出并没失去理智,来到屋角的珊瑚椅上坐下,望着寸心,满面堆笑:“女儿,为父有些话想对你说,不知你现在方不方便?”
“既然三叔有话对寸心说,那我先出去了。”闻听敖闰找寸心有事,听心赶紧识相欲离。
“不用。这事你听了也没关系,没准还能帮上忙,所以你不用回避。”见听心欲离,敖闰连忙摆手劝止。
帮忙?听心感觉敖闰话中有话,与寸心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神情,不由猜忌倍起,重新坐回床边,等待敖闰下文。
“父王,您想对女儿说什么?”寸心望着敖闰试探问。
“呃……怎么说呢?”敖闰单指挑着龙眉,嘴上吞吐着,似乎不知如何启齿。
“父王,我们是一家人,您有话尽管直言,不必忌讳。”不喜欢父亲吞吞吐吐的模样,寸心坦然劝道。
“那好吧!为父就照直说了。为父觉得,杨戬今天的表现分明对你余情未了,而你对杨戬更是痴心不死。所以为父想出面替你和杨戬撮合,让你们破镜重圆,有情人再成眷属。”敖闰说这话时满脸美意,后面还有话,却被寸心一口打断。
“不行!”像被针扎了一样,寸心忽身站起,几乎以喊喝之势截断敖闰的话,脸上的情绪乱成一团,既像特别抵触,又像始料未及。
“为什么?”完全意外寸心会一口回拒,而且情绪如此激动,敖闰的笑容当时粉碎,木愣中带着一丝气愤问。
“因为……因为杨戬对我根本不是余情未了。他对我只是歉疚,从开始到现在。没有情,更没有爱。这样的婚姻要来何义?”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寸心连忙降低声音,答复的话中充满凄伤。
“你怎么知道杨戬对你没情没爱呢?没情没爱他会跟你做一千年的夫妻?”看不惯寸心妄自菲薄,敖闰的语中开始浮现批评。
“您不懂。杨戬就是那种把恩情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寸心轻轻叹息。
“我是不懂,但我知道,就算没感情,相处久了也会日久生情。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那一千年你胡闹,才害他渐渐远离;如果再给你一千年,你好好对他,我就不信他对你无动衷。”敖闰固执渐现地说。
“有些事,一旦错过就再难回头。”含着眼泪,寸心低冷的语气中充满后悔。“如果没有嫦娥,或许我和他之间还有机会;但,我的一次次错误已经将他一步步推到嫦娥那里。他心里已经有了别人,我再介入,便是第三者插足。而且,我也不想去破坏他的幸福。”
“歪理邪说!”听罢寸心所言,敖闰的怒火直接明显化。“杨戬和嫦娥还没确立关系,你怎么就成了第三者?好歹你也是西海三公主,怎么能如此菲薄自己?”
“我不是菲薄自己,我说的是事实!杨戬已经爱上嫦娥,我不想再倚仗恩情,给他增添烦恼。”亲口说出自己不愿承认的事,寸心的眼泪再难压抑,立刻夺眶而出。
不理寸心的情绪,敖闰还要训斥,就被听心拦过话去:“三叔,我也赞成寸心所说,反对您为寸心和杨戬撮合。”
“为什么?”敖闰虎着脸问。本来他留听心听这事,是准备让听心帮忙劝寸心,结果听心却直接站在寸心那边,这令他十分恼火。但碍于听心是客,他不得不耐着性子,给听心一个辩白机会。
“因为没有尊严的爱情是很可悲的。要破镜重圆,那起码杨戬的心里得只有寸心,没有别人才行;但眼前的情况却是,杨戬的心已被嫦娥添满,您这时去撮合,实属唐突,更可能自找难堪。”听心言词恳切地说。
“杨戬心里是有嫦娥,却未必是被嫦娥添满。否则,他怎么会宁可自伤也要救寸心脱囚?”敖闰不服地反问。
“寸心不是说了,那是歉疚,是义气,不是情,更不爱。”听心字字真切地强调。
“我看未必。你们这叫片面之词、闭门猜测、毫无证据!”敖闰皱着眉头指责。
“您要证据是吧?三界告白和月光宣言就是最好的证据!月光宣言就在与寸心和离后不久,若杨戬但凡对寸心旧情难忘,又怎么会在和离后不久便喊出愿为嫦娥树旗为妖?而三界告白就是头几天的事,杨戬被法咒反噬重伤欲死,弥留之际,坦言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披上那道美丽月光。这些事,三界皆知。杨戬不是那种信口雌黄、随意海誓山盟的人,若非心属嫦娥,他又岂会说出这些表达情深似海的话?您在这个时候去撮合他和寸心,恕侄女说话直,您这是自取其辱。”听心满面着急,语气虽有辩驳,但更多的是劝。
“三界告白?月光宣言?树旗为妖?此生最大的愿望……是披上月光?”呆呆地道念听心所言,寸心感觉整个人好像突然跌进冰潭,头晕止眩、身心俱寒、呼吸和血液迅速凝滞。
只顾和敖闰争辩,听心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见寸心惊瞪双眼,呼吸见急,吓得赶紧扶住寸心,连摇肩膀再抚胸蹉背,满目焦切地呼唤:“寸心你怎么样?寸心!你别吓我啊!”
“这些事,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从未向我提起?”喘息半天,寸心总算缓过些劲儿,眸光慢慢转向听心,责怪、埋怨渐渐翻涌,语音却低冷得令人发悚。
“我怕你接受不了。”听心发自肺腑地回答,眼泪也渐渐上涌。“不管你承不承认,我都看得出,在暗无天日的牢笼,在天奴的讥讽和咒锁的压力中,在出头无望的孤寂里,唯一支撑你活下去的就是杨戬。每次我带来杨戬的消息,都让你无比振奋。如果我那时告诉你这些事,我怕你会失掉活下去的希望。所以我隐瞒了这些事。你要理解我。”
“我理解你。”寸心低声道,随即声音陡然激动起来:“可是听心姐姐,你能理解我吗?是!我早就知道杨戬喜欢嫦娥,可是我从没想到他竟喜欢嫦娥到愿意为她反下天界树旗为妖的地步!你既然知道我对杨戬痴心不死,那你为何没想过让我一直蒙在鼓里,突然知道真相有多残忍?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杨戬对嫦娥的誓言,就我不知道;不但不知道,在杨戬面前还倍显痴心。你不觉得我很可笑吗?”
“寸心……”看着寸心撕心裂肺却欲哭无泪的模样,听心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拉着寸心冰冷的手,试图给她温暖。
甩开听心的手,寸心的话里除了堵气,还有无尽自嘲:“不!我何止是可笑?我分明是可悲。用你的话讲,那一千年,我爱的一点尊严都没有!”
“对不起寸心!我不是有意要刺伤你!”听心的歉言中饱含后悔。
咬着牙根将苦水咽进肚里,寸心深吸一气,望着视线难及的地方,尽量平静道:“你的确刺伤了我,但你说的是实话。与杨戬的爱情,我从始自终都在扮演卑微的角色,从来都是一厢情愿地向他表达着自己的情愫,从没真正想过,他到底喜不喜欢我。那段婚姻,我嫁得盲目,所以这次——”寸心说到这看着敖闰,话里充满坚决:“我绝对不要跟他复合!”
“不跟杨戬复合,你就等着另嫁他人吧!”敖闰听完寸心所说,气得忽身站起,厉声喝道。
为‘另嫁他人’心头一颤,寸心迷惑地看着敖闰,语韵之中洋溢冰寒:“父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也知道你是一个笑话,那你可曾想过,有你这么一个可笑的女儿,为父和西海也成了别人眼中的一个笑柄?杨戬一无所有时,你义无反顾地跟着他,为他不惜触犯天条;杨戬成了司法天神后,你却被他一脚蹬开;杨戬休了你,是忍辱负重,现在成了三界的英雄。而你呢?成了弃妇一个,笑话一个;你跟杨戬结婚一千年,吵了一千年。在外人眼里,每一次吵架都是你无理取闹。杨戬则成了忍耐你一千年的好丈夫;杨戬跟你分开,到今天为止大家都理解他了。你呢?泼妇的帽子你还戴着哪!你知不知为父现在在亲朋好友面前都抬不起头?”瞪着寸心,敖闰怨声载道,甚至歇斯底里,语中的责怪、讽刺半无收敛。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带刺的刀,扎进寸心胸膛,拨出来时挂满血肉,疼得寸心呼吸困难、浑身颤抖,却无力反抗。因为,敖闰的话虽然尖锐,却都是事实。
忍着剧烈心痛听敖闰说完,寸心扑通跪下,神色无比惨淡:“父王!带给您耻辱,绝非女儿所愿。但时光不能倒流,错误已然造成,除了报歉,女儿也别无它法。”
“怎么就别无它法了?”敖闰气冲地追问,显然对寸心跪下请罪毫不动容。“只要你跟杨戬破镜重圆,那些笑话自然就会变成良缘佳话。”
“恕女儿不能答应。还请父王打消去找杨戬撮合我们的想法。”寸心脸上悲泣,语气却十分坚决。
“我就不明白了,你对杨戬痴心不死,为什么就不能跟杨戬破镜重圆?杨戬心里有嫦娥又如何?杨戬再次碍于恩情娶你又如何?只要你好好对他,你们是夫妻,他人在你这里,我就不信再过一千年,他心里仍然没你。”敖闰貌似抗议寸心懦弱,实际劝说味了然。
“用恩情成已所愿、满足私欲,这种错误我犯过一次就够了,绝不会犯第二次!”寸心太谎坚决,丝毫没因敖闰劝说改变。
“你怎么那么固执呢?”软硬跟寸心都说不通,敖闰气得在屋内转圈,末了停在寸心面前无奈道:“好!就算你说的都有理。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西海着想一下吧?杨戬现在是司法天神,位高权重,法力了得,天上地下都深得民心,连玉帝都要让他三分,你若跟他破镜重圆,于西海的声势大有好处。”
听敖闰说到这,寸心猛地抬起头,愤怒的目兴直视敖闰,害敖闰忍不住咽下后话。
瞪着敖闰,寸心突然冷笑:“呵!原来您执意要撮合我和杨戬,根本就不是为我的幸福着想。您的面子都是小事,巴结杨戬,巴结高权贵才是您的主要目的!”
“啪!”
寸心此话说完,敖闰的巴掌也扇在寸心脸上。打得寸心身子一栽,吓得听心一抖,连忙扶住寸心,并挡在寸心前面劝敖闰冷静。
“生女忤逆,要我如何冷静?”对听心的劝说,敖闰话里话外十分冤枉。
“忤逆?哈!当初您也是以这个罪名将三哥亲手绑上天庭的。父王,女儿曾经和您一样贪图名利,为此不折手段地逼杨戬做这做那去。但结果怎样?杨戬上天为官,女儿却与他和离了。这种结果让我明白,有些事是不能强求的。古人云:‘君子爱财,但要取之有道’。您爱功名没错,但这种取法,女儿决不苟同!您说女儿不孝也好,忤逆也罢。总之,您若去找杨戬为女儿牵线,女儿就把您牵线的真正目的告诉杨戬!”挨了一巴掌,寸心非但不服,态度反而更加强硬。
“好!你很好!关了二十多年,别的功夫没长进,顶嘴的功夫倒长了许多。你不让我去找杨戬是吧?行!那你自己去,把杨戬给我追回来!把西海的面子给我挽回来!”敖闰不管不顾地要求,眼里露出一丝疯狂。
“女儿说过,同样的错误,女儿不会犯第二次。当初一厢情愿地追求杨戬已然是错,如今杨戬已心属嫦娥,我绝不会做第三者,去打扰他们宁静的生活!”直视敖闰透着疯狂的双眼中,寸心字字真切道。
“不把杨戬追回来,那你就等着嫁给别人。只有把你嫁出去,西海的笑话才能淡一些!”恼火寸心挑战自己,敖闰瞪着寸心扔出威胁。
“婚姻要两情相悦才能幸福。父王您为了面子,居然不顾亲生儿女的幸福?”难以置信地望着敖闰,寸心的神情、话语皆透着凄寒。
“是你逼我这么做的!我现在给你两条路:要么你自己去把杨戬追回来;要么你等着另嫁他人。”面对凄寒的寸心,敖闰毫不怜惜。
“我不会跟不喜欢的人结婚!那样不只害了我自己,也害了对方。”斜视地面,寸心像是自言,又像是回答敖闰。
“那你就去把杨戬追回来。你要是过不了你自己的种种理由,就当这是父命。你遵命照做就是了。”见车轮话绕回圆点,敖闰的眼中浮出不易觉察的得逞。为了说服寸心达到目的,他给了寸心一个顺从己意的理由。
“恕难从命!”寸心恨恨撇出四个字。
“你翅膀硬了是吧?连父命都敢违抗?”没想到话说到这分上,寸心依旧不从,敖闰不由气得血压高升,龙脸之上,青筋乱跳。
“父命违理,我宁死不从!”寸心字字坚决地说。
“拿死威胁我?好!那你去死吧!省得我一天看你忧忧怨怨心里窝火!”敖闰眉梢一挑,激将道。
冰冷的泪水滚落,寸心没再说话,忽身站起,一把抓过床头的镇宅宝剑,拔剑出鞘,横颈便割。
“寸心!”听心见状吓得惊叫,死死抓住寸心拿剑的手腕,转向敖闰时,微微凝思,随即对敖闰劝道:“三叔,您先回去好不好?追回杨戬这事我会劝寸心的。”
“听心侄女,缓兵之计在我这是行不通的。”敖心虎着脸警告听心。
“三叔说的哪里话?晚辈怎么可能对您使缓兵计?我说会劝服寸心,就一定做到。但是这事您得给我时间,给寸心时间,毕竟这事不是着急的事。就算咱们这边一腔热情,也得经过人家杨戬认可才行吧?寸心坚决反对,其实是不想重蹈覆辙。因为和离这事说明,没有爱情的婚姻是长久不了的。只靠寸心一厢情愿,就算能和杨戬破镜重圆,那也是暂时的,保不准哪天又因为什么事一拍两散,到时您不是更难堪吗?况且杨戬现在心属嫦娥,我们冒然去提复合,杨戬也未必答应。这事得从长计议,急来不得。所以三叔,你先消消火,回去休息,也让寸心冷静冷静。”
逼死寸心,与杨戬联姻就彻底无望。这一点,敖闰不是不清楚,再闻听心的话,感觉确有几分道理,于是闷哼一声,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