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名画记》曾有记载:“张僧繇于金陵安乐寺绘四白龙而不点眼睛,每云:‘点睛即飞去。’人以为妄诞,固请点之。须臾,雷电破壁,两龙乘云腾去上天,二龙未点眼者见在。”
点睛关窍,全盘即活。一直沉睡着的点睛笔,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苏醒了过来。
与十九巨大的如椽笔不同,点睛笔极为纤细,活脱脱一支圭笔模样,笔头尖弱,末端细至毫巅,只余一缕金黄色的毫尖高高翘起,正是点睛之笔端。
罗中夏和十九保持着倒地的姿势,一上一下,一时间都惊愕不已,两个人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支点睛笔灵。原本浮在半空的青莲光芒越发黯淡,仿佛被点睛喧宾夺主,重新隐入罗中夏的身体。一人不能容二笔,点睛既出,青莲就不得不隐了。
此时那团气势汹汹的黑气已经从最初的遮天蔽日收敛成了一片低沉的墨云,黑压压地笼罩在这一片塔林方寸之地,凝化成模糊的人形,蛇一样的下半身以半毁的退笔冢为基张牙舞爪,怨气冲天。退笔冢内的黑土逐渐显出淡色,像是退潮一样,被这股强大的力量一层层吸走了蓄积的墨迹,于是黑气愈发浓郁起来。
十九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和罗中夏的暧昧姿势,她又惊又怒,拼命挣扎。罗中夏大窘,试图松开胳膊,环住十九身躯的双手却被她压在了身下。他想动一动身子,让两个人都侧过来,才好松手。十九却误以为他欲行不轨,羞愤之下一个耳光打了过去,声音清脆。罗中夏吃了这一记,心中一怒,顺势一滚,两个人一下子分开,坐在草地上望着对方喘息不已。
罗中夏摸摸身上的刀伤,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要救这个要杀自己的女人,如果解释成绅士风度未免太过勉强,他记得当时似乎胸中升起一股动力,促使自己不由自主地扑了过去,难道这与点睛笔有关?
“我也不指望那女的报恩,好歹也别无缘无故追杀我了吧。”他一边这么想,一边朝旁边瞥了一眼,发现十九没理会他,也不去捡掉在地上的柳叶刀,而是仰起头,痴痴地望着那管点睛笔。刚才可怕的表情蜕变成悲戚神色,眼神里满是我见犹怜的忧伤。
这时半空中隆隆作响,宛如低沉阴郁的佛号。一枚人头在滚滚墨气中若隐若现,能勉强看出是个老僧模样,须发皆张,表情混杂了痛苦、愤怒以及一种极度绝望后的恶毒,甚至还能隐约看见老僧上身赤裸,其上有一道道的抓痕,宛如一具流动的炭雕。
罗中夏和十九暂时放下了恩怨,一起抬起头看去,同一个疑问在两人心里同时升起:
“这个……这是智永禅师吗?”
与此同时,熔羽在相隔一百多米以外的密林中,陷入了奇妙的对峙。
他刚才一冲进树林,就立刻发现一个身影匆匆消失。熔羽心细如发,他知道对方也有笔灵,不能冒进,于是没有立刻追过去,而是驱使哪吒光羽扫清周围障碍,徐步而行。对方明显打算诱他深入,所以不必担心会逃走。
林中阵阵戾风滚滚而来,转瞬间就逼近了熔羽。熔羽却连看都不看,白眉一扬,无数光羽振身而出,一部分在周身围成一圈光栅,一部分疾飞而出,与戾风正面交锋。
霎时四面风起,八方羽飞,周围的杉树、柏树树叶簌簌作响,摇摆不定,风、羽本非实体,此时碰撞起来却铿锵作响,有金石之声。于是一时间风声、羽声、树声,声声入耳,噼啪作响。欧子龙的戾风对付罗中夏绰绰有余,对付彼得和尚、曾桂芬这类没有笔灵的也可占据优势,但碰上熔羽,竟丝毫没占到便宜。
熔羽负手徐行,任凭风羽在四周冲撞、爆裂,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习惯性地摸摸鼻子,闭上眼睛,静听风向。戾风虽然自四面而起,但毕竟有行迹可循。过了约莫一分钟,他唇边露出一抹笑意,身形微动,趁着一阵狂风与光羽同归于尽时的爆炸,竟从林中消失。
欧子龙利用风云藏匿了身形躲在林间暗处,试图在暗中轰下熔羽,此时突然一下子失去对手踪迹,心中一惊。还没等他有所反应,就听身后有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
“鼠辈果然都待在角落。”
欧子龙大惊失色,当即连头也不回,双掌一挥,驱动凌云笔喷出云雾,借机翻身朝前跳去。他一跃出去十余米,双脚刚刚落定,那声音又从耳边传来:“你还想逃吗?”
欧子龙张开嘴几乎要叫出声来,他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捂住嘴生生把喊声憋回去,双足一顿,又再度跳开。
如是三四次,他却始终不能摆脱熔羽,那淡漠阴冷的声音如蚁附骨,如影相随。欧子龙走投无路,凶悍之心大起,索性把身体一挺。
熔羽窥准时机,飞起一掌,正中他的背心。欧子龙被打得吐出一口鲜血,身体顺势朝前倒去,滚了三滚才从地上爬起来。他虽然受创非浅,却也借此与熔羽拉开了距离。这一不要命的凶悍打法,倒出了熔羽的意料。
两人距离一俟拉开,欧子龙立刻全身一震,相如凌云笔感应到主人意念,在半空勾出《大人赋》的起首,试图靠汉赋的强横大气逼退对手。
“不敢出声吗?”熔羽看欧子龙紧抿双唇,不由嘲弄道。此时凌云笔身畔云气缭绕,他知道必然有极厉害的杀招,伸出右手食指勾了勾,原本追杀戾风的光羽纷纷回到身边,聚合成三片金色莲花,如哪吒复活之初。
只见凌云笔吞云吐雾,云雾幻化成无数古朴汉字;哪吒光羽毫不示弱,团团护住熔羽头顶。
汉赋与诗是两种文体,举凡标准、规律、文意韵律都迥然不同。
沧浪笔前身是评尽百家诗的严羽,对付诗笔如庖丁解牛,精辟入析,但如果对付长于汉赋的相如凌云笔则先天不足。正常情况下,哪吒光羽碰到汉赋就等于文不对题,力无处使。
不过欧子龙从诸葛一辉那里了解过熔羽的能力,深为忌惮,生怕自己一开口,踏进了对方的韵部,最后被拽进领域里。因此他处处提防,三缄其口。汉赋讲究气韵,有了这么一层顾忌,威力不免打了折扣。
一个文不对题,一个心存顾忌,双方都不能尽展威力,倒也打了一个旗鼓相当。两人你来我往,不分上下。
率先打破这种微妙对峙的是熔羽。
“兵威冲绝幕,杀气凌穹苍。”
他朗声咏道,语带肃杀,是李白的《出自蓟北门行》。欧子龙忽然哈哈大笑,原本绷紧的表情霍然放松下来。
“原先你不设韵部,我还忌你几分。现在你既划出道儿,只要我不踏入你便奈我不何!”
“你对沧浪笔倒也有些了解。”熔羽微抬下巴,有些赞许,忽然收起光羽,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不与你打,放你一条生路,你走吧。”
欧子龙怒极反笑:“放我走?别可笑了……”话未说完,一股细微的压力悄无声息地淹没了他,他整个人呆在原地,目光瞬间失去了神采,仿佛灵魂出窍。
“不学无术。”熔羽摇了摇头,似乎这种程度的胜利根本不值得他露出喜悦之情。
从一开始,他早算准了这一招,故意设了一个“苍”字。苍字在《平水韵》里,既属下平七阳,也属上声二十二养。欧子龙避开了下平七阳的所有汉字,却忽略了这个字同属两个韵部的特殊性,结果被熔羽诱着说了一个与“苍”同属二十二养的“放”字,立刻被拽入领域。
现在欧子龙已经被禁锢在领域之中,暂时构不成什么威胁。
熔羽撩撩额发,环顾四周,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云门塔林很远,此时正身在一处绿色山丘脚下。旁边不远处有一汪清澈池水,几篙翠竹,一条荒弃小径从山中蜿蜒伸至池塘边。不知为什么,熔羽觉得这里与别处不同,景色简单,却渗透着一种淡雅的雍容气度,如一只凝视天空的眼睛,水面透着灵动和睿智。
正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猛烈的爆炸声。他抬头望去,恰好看到黑云蔽日,直上青天,然后化作狰狞人头反冲而下。他拔腿欲走,心中却忽然涌动一种不安,回头一看那汪池水竟开始滚了起来,泛起团团墨气。
而此时诸葛一辉正与颜政、二柱子两个人战至酣处。他们三人之中,颜政虽有笔灵,却非战斗之用,二柱子毕竟年轻,诸葛一辉浸淫武学颇有些年头,此时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他与这两个人本来也没什么冤仇,只求能够牵制他们一时片刻,好让十九去找罗中夏复仇,于是也少用杀招,以缠字为主。几十个回合下来,他觉得这两个人都颇有些根骨,竟起了惺惺相惜之心。
颜政和二柱子开始时如临大敌,过了几十招以后,他们觉得对方似乎并没有什么杀意,精神逐渐放松,反而有种日常训练时拆招的轻松。颜政最是个闲不住的人,在交手间隙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喂,我说,老兄到底是练什么拳法的?”
诸葛一辉没想到他还有这番闲情逸致,不禁一愣,随口答道:“少林。”
“我是崆峒派,幸会。”
诸葛一辉想了十几秒,才反应过来现实里哪会有一个崆峒派,这年轻人信口胡说。他这一停顿,攻势陡然减缓,二柱子窥到一个破绽,双拳齐出,将及他身体时却突然收住,又撤了回来。诸葛一辉奇道:“刚才明明你可以打中我,为什么又撤拳?”
二柱子拆过诸葛一辉的云手,正色道:“前辈刚才有几次能下杀手,也手下容情了。”
三人就这么你来我往,诸葛一辉固然无法制伏二人,二人却也无法冲破他的阻拦去退笔冢前。
然然在一旁,双目不能视物,只有耳朵里不停响着节奏感极强的配乐,此时她听到的旋律铿锵有力,急速旋转,每到转折还有几个花音,激烈却不紧张。她稍稍放了些心,可是一会儿又皱起眉头来,因为配乐中不时会跳出几个超重低音。这些重音逐渐频繁密集,已在热烈的主旋律之下悄悄构成了自己的一小段主题,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
空虚和尚缩在一旁树下瑟瑟发抖,手里不住数着佛珠。
那声退笔冢上的大爆炸突然传来,他们三个人立刻停止了争斗,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在一瞬间达成协议——不打了,各自去救自己人。
三人同时把脸转向退笔冢的方向,刚要迈步前冲,却愕然停住了脚步。在远处一条黑烟扶摇直上,还有那和尚的狰狞面容。
“我靠,那是什么?”颜政脱口而出。空虚张大了嘴巴,两股战战,他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番遭遇。
“先去救人要紧。”诸葛一辉沉声道,他对欧子龙很放心,但很担心十九的安危。
二柱子扶起然然,颜政看了眼空虚,“你是当事人,也别逃啊。”也不管他是否愿意,拽起来就走。
于是他们五个人顶着滚滚墨雾,冲过云门塔林来到退笔冢旁空地,恰好看到罗中夏与十九在草地上打滚分开,已初具形态的巨大墨和尚就在不远的地方,浮在空中如同鬼魅,凄厉恐怖。
“这……就是智永禅师吗?”
诸葛一辉仰头喃喃说道,他问了一个和罗中夏一样的问题。在场众人都被这个巨大的凶神震慑住心神,在原地几乎挪不动脚步。
就连颜政也收起了戏谑表情,脸上浮起难得的认真。
和尚忽然仰天大吼了一声,空气都为之轰然震颤,似乎在叫着谁的名字,却无法听清。没等声波消逝,和尚又是一声凄厉叫喊,巨大的冲击波像涟漪一样向四周扩散,所有人都一下子被冲倒。怨气渐浓,他们感觉到呼吸都有了几丝困难,全身沉重无比,似是也被鬼魂的无边积怨压制束缚,光是从地上爬起来就要费尽全身的力气,遑论逃走。
罗中夏一心想退笔,却没料到惹出这么一尊神仙。点睛笔依然闪亮,他却不知它的功能究竟是什么,该如何操纵,不禁心中一阵凄然。十九还是那副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点睛,置眼前的危机于不顾。
“这智永禅师真是害人不浅……”颜政吃力地扭动脖子,抱怨道。
这时候一个惊惶的声音响起:“这……这不是智永禅师。”
一下子除了十九以外的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过来,说话的原来是空虚。他胆怯地指了指在半空摆动的和尚,结结巴巴地说:“小寺里有记载,智永禅师有一位弟子法号辩才,据说眉髯极长,也许……”
“你知道些什么?”诸葛一辉一把揪住他衣领,厉声问道。
空虚这时候反倒恢复了镇静,叹道:“这位辩才禅师,可算得上是本寺历史上第一可悲之人。”
原来这位辩才禅师俗姓袁,为梁司空袁昂之玄孙,生平寄情于书画之间,也是一位大大有名的才子。因为仰慕智永禅师书法之名,他自入玄门,拜了智永为师,深得其真传。智永临死之前,把天下至宝——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真迹托付给他。辩才不敢掉以轻心,把真本藏在了卧室秘处,从不轻易示人。
唐太宗李世民屡次找辩才索取,辩才都推说真本已经毁于战火。
李世民无奈之际,手下一位叫萧翼的监察御史主动请缨,假装成山东一位书生前往云门寺。萧翼学识渊博,与辩才情趣相投,两个人遂成莫逆之交。辩才拿出秘藏的《兰亭集序》真本与他一同玩赏,萧翼便趁这个机会盗出帖子,献给李世民。经过这一番变故,辩才禅师惊怒交加,悔恨无极,终于圆寂于寺内。他的弟子们把他的骨灰埋在了佛塔之下,距离退笔冢不过几步之遥。
听完这段公案,众人不由得都点了点头。看来这位辩才禅师怨念深重,死后一点怨灵纠葛于恩师所立的退笔冢内,蛰伏千年,恨意非但未消反而越发深重。难怪云门寺总被一股深重怨气笼罩,就是这位辩才的缘故了。
“千年怨魂,那得该多大的怨念……”
想到此节,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此时辩才禅师已经吸尽了退笔冢内的墨气,冢土变得惨白,方圆几百米却都被罩在黑云之下。
辩才本人的肉体神识早已经衰朽涅灭,只剩下怨恨流传后世,现在只怕早没了判断力,所见之人在其眼中都是萧翼,全都该死。刚才那一声巨吼,只怕也是找萧翼索债的。
他们只是些笔冢吏——有一些还是半吊子——不是道士,面对这种局面,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无论是颜政的画眉、罗中夏的青莲还是十九的如椽,都无法应付这样的敌人。
“点睛笔呢?它刚才是不是阻止了辩才的攻击?”诸葛一辉忽然想到,向罗中夏问道。两人二次相见,有些尴尬,但事急从权顾不得许多了。
罗中夏黯然道:“我不知道……”
这时然然抽泣起来,小小的身躯在怨气压制下颤抖着,如同落叶一般。颜政吃力地爬过去,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安慰道:“安啦,事情不会变得更糟,因为已经是最糟了。我们会想办法对付那个大家伙,别怕。”
然然捂着耳朵,泣道:“不,不是这个,我感觉得到,不是它,更大……马上就要来了,就在下面,我听到了巨大危险逼近的主题,音阶正在逐渐升高。”
“还有更大的?”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在这深深秦望山中的云门塔林,难道还有比眼前这个禅师怨灵更可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