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气缭绕,黑云昭昭,整个云门塔林以退笔冢为圆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高压云团,把方圆将近两公里的山林都牢牢笼罩起来。如果从高空俯瞰下去,就好像是哪位粗心的画手在刚完成的翠山工笔画上洒了一滴煞风景的墨汁。
辩才禅师在半空来回徘徊,不时发出低沉的吼声,带着一千多年的怨恨把这些后世的小辈团团围住,空气越发沉重,不时有墨迹清晰可见的黑风刮过,给身上衣服留下一道炭笔状的狭长痕迹。
此时这里一共有七个人、三支笔灵在,阵势也算得上十分显赫,只是这三支笔灵没有一个有能力对付这种非物质性的怨灵。颜政盯着辩才看了一阵,拍了拍空虚肩膀,“喂!你是和尚,该知道怎么除妖吧?”
空虚大惊:“我……本寺不接做法事的业务,小僧只会念几段《往生咒》。”
“死马当活马医,你试试看吧,说不定他念在你们同寺香火的份儿上,能给个面子呢。”
空虚没奈何,只得战战兢兢跌坐在地上,撩起僧袍,捏起佛珠开始念叨。他的声音很低,发音又含糊,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听懂说些什么。
一阵阴风陡然兴起,吹过空虚身体。空虚浑身一阵颤抖,经文几乎念不下去了,逐渐有鲜血从他的五官开始流出,殷红的血液一沾空气立刻变得黑硬不堪,如同被墨洗过。颜政见状不妙,一指戳中空虚,让他回到五分钟之前的状态。空虚哗啦一下扑倒在地,气喘吁吁。
更多的阴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像毒蛇的吐信一般狂舞,每一缕都可能置人于死地。那段往生咒似乎变成了一个挑衅,看来辩才和尚对这种劝自己往生的东西很反感。
“糟糕,我只恢复到八成,现在又用掉了一次。”颜政七个指头的指端泛红,面色终于开始凝重起来。然然仍旧捂着耳朵蹲在地上,危机临近的主题越发响亮,二柱子搀着她,不知如何出言安慰。
颜政忽然发现半空中有一个笔灵样子不曾见过,忙问罗中夏:
“那是你的笔灵?”
罗中夏点点头,点睛笔在半空鸣叫一声,似乎听到了主人的话。
颜政似乎松了一口气:“那你还等着干啥?这点睛笔是什么个功能?
赶紧出手啊。”
“可惜,点睛虽好,却制不得怨灵。”
颜政和罗中夏同时回头,发现说话的却是诸葛一辉。诸葛一辉看到他们的眼神不大友善,摸了摸鼻子,“大敌当前,我说咱们应该摒弃成见,一致对外。”然后他又加了两个字:“暂时。”
罗中夏看了一眼怒目瞪着自己的十九,冷冷道:“你先说服你的同伴吧。她可是一直要杀我呢。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她了。”
诸葛一辉伸手阻住要冲过去拼命的十九,道:“这件事,等我们能活下来再说不迟。我们可以靠过来吗?”
十九停止了动作,但她的眼神依旧怨毒。
“随便你们。”罗中夏暗暗提高了戒备。
诸葛一辉拽起十九,在她耳边轻语几句,十九咬了咬牙,强迫自己把视线从罗中夏身上移到点睛笔。他们两个走到罗中夏、颜政一行人身边,背靠背站定,七个人形成一个小圆圈,圆圈外面是呼啸往来的墨风和阴气,以及辩才和尚的怨魂。
外部的强大压力迫使这两拨刚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人们站到了一起,聚精会神应付眼前的困局。
点睛笔和如椽笔终于飞到一起,共同泛起一层微弱的光芒笼罩在七个人头上,现在这是他们与辩才之间唯一的屏障。比起两个关系恶劣的主人,如椽和点睛之间水乳交融,默契无间,从尺寸上好像一只松狮和一只吉娃娃靠在一起。
“你刚才说点睛制不住怨灵,莫非你了解这个?”罗中夏盯着屏障外飞舞的怨魂,忽然问道。
诸葛一辉叹息道:“这点睛笔,可算得上是笔灵之中最难捉摸的。
它并非是一管有着具体功能的笔,正如它的名字所示,它能够在一些关键时刻给予你启示,驱使你去做出选择,进而影响你的人生——就好像它能够看透未来一样。可是没人知道什么才是关键时刻,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甚至无法分辨什么是点睛驱使你做出的选择,什么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
颜政挠挠头:“听起来对现在的局势毫无用处哩。”罗中夏紧盯着外面的动静,心里却突地一动,连带着点睛在空中都泛起一丝波动。
他忽然想到刚才面对辩才的攻击,自己毫无来由地扑过去救下那个疯姑娘,难道这也是点睛所为?它究竟预示着什么?
他不禁侧过脸去看十九的脸,发现对方也在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目光里都是怒气,甚至不逊于外面辩才和尚的怨恨,吓得又赶紧缩回去了,惴惴不安。罗中夏试着运了一下气,发现青莲在胸中左冲右突,但似是被什么东西牵住,总不能挣脱。
看来点睛不去,青莲笔是没办法召唤出来了。
辩才的鬼魂仍旧飘浮着,随着墨气越聚越多,它的形体越发清晰,已经可以分辨出它脖子上的佛珠颗粒、僧袍上的花纹以及两道长眉的条条根须,层层叠叠的黑云缓慢地蠕动,让它的表情看起来充满恶意的生动。
两支笔灵撑起的屏障在重压之下变得稀薄,似乎支撑不了多久。
“您说,我们该如何是好?”二柱子问诸葛一辉,后者无形中已经在这个小团队里建立起了权威。诸葛一辉皱起眉头,“姑且不论那位姑娘说的‘更大的东西’,眼下这个辩才,恐怕要有与他生前相关的东西相制才行……”
颜政嚷道:“既然他是弄丢了《兰亭集序》,你们谁把那个背出来,说不定那和尚就瞑目了!”二柱子虽然学武,毕竟出身书香门第,凭着死劲也背得几段名文,这时听颜政这么一说,张口就背:“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诸葛一辉连忙阻住:“喂!你这不是成心激怒他吗?!”
仿佛为了印证他说的话,外面墨云突然动作加剧,化成烟状藤蔓纠结在七个人四周,压力陡然增大了数倍。俗话说骂人不揭短,辩才和尚为了这本帖子负疚了千年,忽然听见别人念这个,岂有不恼羞成怒的道理。
罗中夏忍不住出言讽刺道:“人家原本在坟里待得好好的,偏偏有些人不问青红皂白就掀了退笔冢的盖子,惹出这种乱子。”十九大怒,把刀一扬:“混蛋,你说什么?”两个人一吵,如椽和点睛之间的光芒又黯淡了几分。
诸葛一辉见状不妙,连忙喝止。十九抽回了刀,罗中夏悻悻耸了耸肩,嘴里嘟囔:“够本事,你就把整个坟都扒了,跟我发什么脾气。”
诸葛一辉听到他的话,眼睛忽然一亮,“但凡怨灵,都不可能独立存在,势必有所凭依。你们看这墨烟滚滚,却都是从退笔冢里伸出来的。里面一定有什么根本的东西,把它毁了,也许怨灵就自己散去。
我想这是唯一的出路。”
说到这里,诸葛一辉语气变得有些犹豫,“不过……这需要你们三个人的通力合作。这是个问题。”说完他指了指罗中夏、颜政和十九。
十九道:“让我跟这个无耻小人合作,不可能!”
诸葛一辉有些生气,拍了拍手掌,“十九!什么时候了还这么任性!”十九眼圈登时红了,手中柳叶刀缓缓放下,泫然若泣:“哥哥,你对房老师就这么无情?”
“报仇是活下去的人才能做的事情。”
“为了报仇,所以要和仇人合作吗?”十九哭着嗓子反驳。
他们两个说得旁若无人,颜政看她的神色,拉了拉罗中夏的袖子,悄声道:“你在外面欠了多少风流债啊?”罗中夏哭笑不得,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哪里得罪过这位大小姐。
诸葛一辉一听房斌的名字,叹息道:“房老师如果在世,也不会想你如此。”十九沉默了一下,终于开口道:“好吧……我知道了,但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事。”诸葛一辉把手放到她肩膀上,别有深意地看了罗中夏一眼,后者打了个寒战。
接着诸葛一辉简要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下。
此时整个空间满是辩才的力量,因此就需要一种远距离攻击的手段,只有靠十九的如椽笔运用放大的能力,配合柳叶刀的刀势才能最快达到攻击效果;而罗中夏则需要用点睛笔指示方向,以保证不会出现偏差;至于颜政,则要用画眉笔的恢复能力随时为他们两个治疗,以免中途夭折。
“要记住,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退笔冢。”
“那如果毁了退笔冢,让辩才变得更糟呢?”颜政问。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回到现在的状态。”诸葛一辉的解释让颜政很满意,他点了点头,伸开七根指头,红光彤彤。“喂,你们两个,上吧!我会以注定要作为守护者的命格保护你们。”
……
十九重新提起精神,祭起如椽大笔。如椽笔凌空飞舞,巨大的笔毫高速旋转,把辩才的妖氛稍稍吹开一条通道,三个人飞快地冲出屏障。点睛笔和如椽笔留下的淡淡气息还能暂时护住其余四人。
此时四下几乎完全黑了下来,浓雾滚滚,根本无法分辨东南西北。罗中夏不知如何操纵,只得心随意动,去与点睛笔相互应和。点睛的纤细身影在半空滴溜溜转了几转,牵引着罗中夏朝着某一个方向而去。
十九紧随其后,忽然开口道:“别以为这代表我会原谅你。”
“随便你了……”罗中夏无暇多顾,眼睛紧盯着点睛的指示,生怕跟丢了。辩才从空中看到这三个人,惨号一声,如潮般的阴气铺天盖地而来。
冲在最前的罗中夏一下子被淹没,开始口鼻流血,浑身寒战连连。就在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力开始流失的时候,颜政的手适时搭到了他的肩上,把他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还有五次。”
罗中夏略侧了侧头,发现原来十九也中了招,几缕殷红的鲜血流到白皙的脸上。颜政正在一手扶一个,分别为他们疗了一次伤。
而这时又有一股阴风从身后打过来,颜政浑身颤抖了一下。罗中夏和十九要去搀他,颜政摆了摆手,咧开嘴笑笑,示意继续向前:
“不用管我,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四周影影绰绰,全是辩才和尚狰狞的面孔,掀动起无数墨浪,呼啸着拍打而来。这三个人有如惊涛骇浪中的三叶扁舟,时进时退,一会儿被卷入海底,一会儿又浮出海面,唯有头顶的点睛岿然不动,像北斗星一样指示着某一个方向。罗中夏和颜政一前一后,把十九包夹在中间,尽量让她减少与阴气的接触。过不多时,两人已经血流满面,颜政手里的恢复能力有限,不到万不得已,不敢擅用。
十九见到两个人的惨状,心中忽然有些不忍,“喂,我不用你们保护。”
“我们是为了活命,又不是为了你。”罗中夏用手抹了抹脸,觉得被阴气侵袭深入骨髓,浑身的血液都快凝结了。十九娥眉一蹙,怒道:“我信的也不是你,而是点睛。”
“你们……能死后再慢慢吵吗?”颜政有气无力地嚷道,辩才和尚的攻击一次比一次凶险,他必须准确地判断出自己三个人生命力消逝的速率,尽量达到最大的治疗效果。
“就在那里了!”
罗中夏忽然大叫一声,点睛在半空鸣叫不已,笔毫点点。十九无暇多想,如椽笔猛然一挣,两侧墨雾纷纷暂时退去,让出一条路来,路的尽头正是已经被毁去了顶盖的退笔冢。
“去吧!”颜政伸出最后一根手指,点中十九背部,她立刻恢复到了五分钟前的最佳状态。随即失去所有恢复能力的颜政和罗中夏被接踵而来的阴气淹没,扑倒在地。
十九不及他顾,举刀就劈。刀势经过如椽笔放大,推锋猛进,仿佛一阵飓风横扫一切。
阴气和墨云本非实体,刀锋只能稍稍逼退它们,而退笔冢却是实实在在的。在十九近乎疯狂的刀势之下,坟茔像被灼热餐刀切开的奶油一样,应刃而裂。
随着阵阵刀光飞舞,在极短的时间之内,退笔冢生生被十九的柳叶刀削成了一片片的土砖飞屑。辩才和尚好似被踩中了七寸,在空中舞动得更加疯狂,一时周遭所有的黑气都猛然收缩,化成万千触手朝十九刺过来。
可是已经晚了。
当坟茔的结构终于无法支撑住压力的时候,退笔冢终于在这几乎瞬间爆发的刀锋切斩之下颓然塌陷。冢中枯笔哗啦啦滚落一地,这些古笔竹杆残破,笔毫更已经凋谢无踪,数量十分惊人。
罗中夏这时艰难地抬起头,抬手高声嚷了一句:“看天!”
十九闻声抬头,看到点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点了点残冢,随即化作一团微光飞回罗中夏胸中。她循着笔势去看,赫然发现那些枯笔之间,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骨灰瓮。
“就是它了!”
如椽笔倾尽全力,把十九的刀锋放大到了极致。头发散乱不堪的十九飞身而起,拼尽全力不余后招,一道肉眼可见的半月波纹海啸般劈过去,在墨雾攫住十九身躯之前,刷地一声,硬生生连坟茔带那骨灰瓮一起劈成两半。
辩才和尚抽搐了一下,昂起头来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
啸声锐而凄厉,四面墨雾瞬间收缩至身体内,就好像是被火燎了的蜘蛛腿一样。四下登时澄清,半空之上只剩一个乌黑色的墨和尚,棱角分明,如刀砍斧凿。
就在辩才开始浓缩的同时,四周突然降下一片古怪的寂静,无论辩才、残冢、树林还是风都凝滞不动,像是垂下四面肉眼看不见的隔音幕布,隔绝了一切声音。
寂静到让人觉得不正常。
没有人动,甚至辩才禅师都一动不动,像是一尊乌木雕出来的佛像,面上戾气渐消。十九、罗中夏、颜政三个人瘫倒在地,生死不明。
只有然然颤抖着嘴唇,喃喃道:“来了,来了……”
她的话音刚落,地面微微震动,树叶发出簌簌的细微声响,一道青色的光芒在罗中夏胸前复盛,仿佛为了应和,一道白光从远处的某个地方闪过。
一阵低沉的隆隆声滚动,如火车开过。这种震颤开始极为细小,开始波及的范围只是退笔冢,然后是云门塔林、整个云门寺,最后甚至整个秦望岭的两翼也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就好像夸父的大手抖地毯一样抖动着地壳。
而那道白光,和青光融会一处。青莲笔从罗中夏胸前跃然而出,扰扰共鸣,从笔端莲花到毫尖细毛都精神抖擞,仿佛见到多年老友,雀跃难耐。
震颤不知何时已经停止,整个秦望岭周身都有丝丝缕缕的气息飘然而出。方圆十几里,这些肉眼勉强可见的灵气自山谷、山脊、山梁、山腰等处蒸腾而上,不急不徐,纷纷融入白光之中。
白光最终凝聚成了一条长约几里的乳白色长带,曲折蜿蜒。它在半空卷曲成一个缥缈的巨大圆环,并停在了距离退笔冢不远处的一个小山丘,光芒渐盛,十分耀眼。过不多时,圆环逐渐收缩,慢慢敛入山丘,不留片缕。
一分钟后,秦望山脉的震动复起。一缕白烟自山丘下的小池塘内重新扶摇直上,升至半空,逐渐伸展。周围云气见了,纷纷散开,仿佛战战兢兢迎接主人到来的仆役。
这光的形状渐次有形,有头有颈,有喙有翅,竟似是一头展翅待飞的白鹅。这头白鹅微一曲颈,一声响彻数里的叫啸从山体之内响起,引起周围山势阵阵共鸣回声,听上去清越激昂,无比深远。待白光尽数化走,褪去光芒,出现在山丘之上的,竟是一管笔灵。
这笔通体素白,笔管丰腴优美,如白鹅凫水,雍容不可方物。
正在山丘下的熔羽惊异地望着这变故,不由得呆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这究竟是什么?”他喃喃自语,暗抚白眉。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背后忽然响起:
“好一支王右军的天台白云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