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一阵低沉锐利的声音突然划破距离退笔冢数百米以外的献之墨池,凭空在池塘上空撕开一道镶嵌着紫边的口子,一缕肉眼难以分辨的气息飘然而出。
原本僵立在墨池边上、已然完全失神的欧子龙一下子恢复了活力,他双腿一动,却立刻失去了平衡,扑通一声栽倒在了池塘里。
好在欧子龙已经恢复了神智,墨池又是用来洗笔的,不算太深。
他喝了一口水以后,拼命划了几划,立刻就划到了池塘边缘,双臂一撑翻了上去。
欧子龙这时候别提有多狼狈,浑身精湿不说,头上还沾了几片绿油油的浮萍,那一身中山装此时看起来十分可笑。他一骨碌爬起来,用手扑落掉头顶的萍叶,狠狠朝草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似乎想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狼狈。
他被熔羽强拉入领域之内以后,原本以为将面临一场心神之战。
结果熔羽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只剩一管凌云笔浮在绝对的黑暗之中。被放了鸽子的他大为恼怒,暗自蓄力,试图凭借凌云笔本身的气魄撑开桎梏,逃出生天。
结果等他把心理弓弦拉满至极限的一瞬间,领域突然消失了,他的意识就像一个使足了力气的大力士突然失去了目标一样,一个踉跄跌回了自己的身体。
欧子龙不太清楚自己在领域里的这段时间,退笔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实上从一开始,他就故意挑选了引开熔羽的工作,尽量让自己远离退笔冢,免得被罗中夏、颜政和二柱子看见,揭穿自己杀掉房斌的真相。他盘算得很好,十九杀掉罗中夏,诸葛一辉干掉颜政和二柱子,于是这件事就可以顺利解决,不会影响自己的计划。
现在莫名其妙地被踢出领域,严格来说也算是毫发未伤,而且周围也感觉不到沧浪笔的任何气息,欧子龙觉得有必要对当前的形势做一下评估。
欧子龙耸了耸鼻子,能察觉到曾经有过一个强大的笔灵存在过,周围环境里仍旧残留着它的灵迹,那种感觉异常地强大,也异常地陌生。
他朝退笔冢的方向望去,那里既没有青莲笔,也没有如椽笔,颇为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冠的沙沙声,杀伐的戾气半点也不曾剩下。
欧子龙心中起疑,他谨慎地靠近退笔冢的方向,同时收起凌云笔。几分钟以后,他接近了退笔冢的边缘,屏息静气,尽量让自己的脚步不发出声音,同时拨开一段树枝,朝退笔冢望去。
在他面前,满目疮痍。原本硕大的退笔冢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扭曲的废墟。以废墟为圆心,周围半径几十米内都是横七竖八的断裂树干、碎砖,还有无数的枯笔,原本绿毯般的草地被犁出了数十道深浅不一的沟壑,黑色的泥土从沟壑两侧翻出来,看上去就像是绿地上的数道瘢痕。可见这里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
罗中夏和颜政直挺挺躺在地上,衣衫破烂不堪,身体上遍布刀痕,有些甚至深及见骨,以致血污成片。远远望去,几乎就像是人形的生鱼片一般。
这些可怕的伤口一看就是被锐利的刀锋所致。十九抱臂站在一旁,喘息未定,显然是刚经历了场恶战,上衣有几处撕裂,露出雪白色的肌肤。那把柳叶刀倒插在脚边,距离罗中夏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诸葛一辉四处搜寻着散落在地上的枯笔,这些都是智永禅师当年用过的,即便只是寻常毛笔,也颇有文物价值。
二柱子、然然和空虚三个人却没了踪影。
诸葛一辉从怀里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欧子龙的怀里忽然一颤,当即明白他在给自己打,连忙按住手机,疾退了几步躲到半人多高的一块山石后面,才按下接听。
“喂,子龙,你还好?”
“嗯,你们那边如何?”
“差不多,只跑了两个,你快过来吧。”诸葛一辉的声音很轻松。
欧子龙收起手机,故意又停留了片刻,才走入退笔冢的范围之内。他倒不必刻意化妆,已经足够狼狈了。
十九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诸葛一辉把捡起来的枯笔归拢到一堆,然后迎上去关切地问道:“刚才韦家的那个白眉毛忽然折返回来,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
“确实是个强敌,勉强打个平手。”欧子龙回答,心想这么说其实也不能算说谎,为了避免诸葛一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他立刻截口问道:“你们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诸葛一辉就把整个退笔冢、辩才、天台白云笔、韦势然的事一一讲给他听,欧子龙听得满面阴云。
“就是说,那个白眉毛跟着韦势然,带着天台白云笔走了?”
“没错。”
“可惜……”欧子龙咬了咬腮肉,做了一个下劈的手势,“凌云也有个云,白云也有个云,我倒想会会这管城侯的厉害。”
“早晚有机会的。”诸葛一辉拍拍他肩膀,“我们总算有所收获,把青莲笔弄到手了。还有管画眉笔做添头。”欧子龙看了一眼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罗中夏和颜政,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笑道:“我就知道惹恼了十九的人没好下场。”
“这两个家伙都没什么经验,空有好笔,牛嚼牡丹。刚才韦势然离开以后,他们还以为平安无事了呢,结果十九一发威,没费多大力气就解决了。”诸葛一辉乐呵呵地说,“他们倒有义气,拼命掩护那个傻小子和瞎姑娘逃了,把自己折在这里。”
十九弯下腰,从罗中夏身上摸出一个黑色的小塑料本,扔给欧子龙:“你看看这个,这是罗中夏在法源寺里弄来的。”欧子龙接过来一看,发现是一个驾驶本儿,它一直放在罗中夏身上。他随手打开,第一页的黑白照片十分清晰,是一张三十多岁儒雅男性的脸。
“他还有脸留着房老师的照片!”欧子龙感慨道,瞥了罗中夏一眼,随即凶光一露,“我们就该以牙还牙,让他们也尝尝房老师的剜心之痛!”
他本以为十九和诸葛一辉会接口,两人却都没有应声。欧子龙看看左右,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凝滞。
“子龙。”诸葛一辉和蔼地问道,“你说你没见过房老师,又怎会知道他的相貌呢?”
“……呃……驾驶执照上有他的名字嘛……”欧子龙一时语塞。
“真的吗?”
欧子龙连忙低头去看,发现驾驶执照上的姓名一栏分明写的是“颜政”两个大字!
“驾驶执照上写的是颜政的名字,只有见过房老师,才能只看照片立刻就认出来吧?”诸葛一辉说话还是慢条斯理,但口气逐渐严厉。
欧子龙抑制住心脏狂跳,连忙辩解道:“十九妹刚才不是说罗中夏从法源寺里弄来的,我想那肯定是和房老师的死亡有关。”
诸葛一辉和十九对视一眼,诸葛一辉叹了口气,似乎是失望之极,这时十九踏上一步,眼神逐渐改变:“你又是怎么知道,房老师与法源寺有关呢?”没等他再作申辩,又是一声厉喝:“你又是怎么知道,房老师是被剜心而死?!”
欧子龙被这一连串逼问乱了阵脚,他慌忙一指罗中夏:“点睛笔明明就在他的身上!一定就是他杀死了房斌!”
话音未落,原本直挺挺躺在地上的罗中夏和颜政忽然一跳而起,两个人衣衫整齐,身上半点血污伤痕也没有。颜政笑嘻嘻地运起画眉笔,朝驾驶证上一拂,驾驶证立刻恢复到五分钟前的样子,上面写的不再是“颜政”,而是“房斌”。这是颜政残存的最后一丝能力。
此时没有什么形容词能够形容欧子龙的表情。
罗中夏冷冷道:“今天就让你看看这管点睛笔的厉害。”
一条金龙自掌心长啸而出,一身金鳞光彩夺目,双目炯炯有神,充满了灵性。
欧子龙脸色更难看了,又朝后退了一步,冲十九和诸葛一辉沉声道:“诸葛兄,十九妹,对不起,我骗了你们。不错,房老师我早就认识,而且亲眼在法源寺目睹了他的死亡。我没告诉你们,是有自己的苦衷。但是……请你们相信我,就是眼前这个人杀死了房斌老师!
他已经不打自招了!”
十九却岿然不动,只是冷冷道:“云从龙,风从虎,是不是和当日一样?”欧子龙连忙点点头:“不错!当时他新得了点睛笔,我本想为房老师报仇,却反被点睛的金龙打败,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子龙哥。”
“嗯?”
“你刚才只有一句话是真的。”十九头发高高飘起,两只眼睛变得赤红,如同北欧神话中的女武神,“惹恼了十九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欧子龙感觉到如椽笔已经昂起了头,空气压力大增,他急忙道:
“十九妹,你……”
罗中夏此时收回金龙,冷笑道:“你当日被我的金龙惊走,可万万没想到那条金龙是我用青莲笔和李白诗‘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两句幻化出来的吧?点睛笔是指示命运之用,根本不是战斗型的,你不知道吧?”
颜政也帮起腔来:“你刚才说被点睛打败?根本就等于是不打自招!”
欧子龙环顾四周,最后把身体凑近诸葛一辉,试图寻求帮助,语气近于哀求:“诸葛兄,你是家里最聪明的人,这种愚蠢的中伤,你根本不会相信!”诸葛一辉长叹一声:“原本我们是不信的,但你现在句句说谎,满身破绽,叫我如何帮你……”
欧子龙突然凶光毕露,他猛一伸手卡住诸葛一辉的脖子,来了一个完美的勒颈后翻,大吼道:“你们不许靠近,否则他就死定了!”
颜政道:“你终于承认自己的罪行啦?”
欧子龙吼道:“住嘴!”话音未落,凌云笔呼啸着抢出来,一时间风起云聚。他试图和上次一样,用风云造成混乱,然后伺机逃走。
“别想逃!”
十九和罗中夏同时喝道,两人疾步向前,分进合击,竟显出了极高的默契。往往青莲笔一马当先,将周遭风云以诗句具象固化,然后十九刀锋一闪,经如椽笔放大的锋刃所向披靡。很快那些风云就被斩得七零八落,不成气候。
凌云笔虽然强悍,可在两管笔夹击之下显得左支右绌。
欧子龙只看到眼前人影晃动,凌云笔喷吐的云气越来越少,刀锋却越来越多,不禁有些慌张,夹着诸葛一辉的脖子朝后退去,把自己藏身于一团滚滚黑云之内。青莲笔和如椽笔攻势虽盛,却始终没有对欧子龙本人进行攻击。
“我有人质,他们投鼠忌器,是绝不敢动手的。”欧子龙想,同时把诸葛一辉勒紧了些。
殊不知,这恰是十九和罗中夏想让他强化的概念。
诸葛一辉只是脖子被欧子龙钳住,双手还是灵活的。他听到十九呼喊,立刻高抬双臂。欧子龙以为他要挣扎,怕一手不够,用两只手勒得更紧。没料到诸葛一辉却丝毫没有反击的意思,反倒堵住了自己的两个耳朵。
还没等欧子龙反应过来,真正的陷阱发动了。
“雷凭凭兮欲吼怒!”
罗中夏飞身大喝,青莲笔立刻将这诗句具象成天雷炸裂般的强悍音波。在下一个瞬间,十九的如椽笔把这原本就十分巨大的震动放大了数十倍。两人一前一后,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
这已经不能称为雷了。
是霹雳。
大霹雳!
肉眼可见的空气波纹向四面扩展开来,在如此巨大的音波面前,滚滚风云根本薄如蝉翼,立刻被席卷一空。一直拼命钳住诸葛一辉脖子的欧子龙想要抽出手来堵住耳朵,已经来不及了。
他整个人被扑面而来的压力震倒在地,脑子被刺入的霹雳声搅成了一锅粥,当场晕厥在地,口吐白沫,两道鲜血顺着耳洞流出来。
霹雳只持续了短短两秒就结束了。
除了欧子龙以外,其他人都安然无恙,只有颜政抱怨似的揉了揉耳朵,嘟囔着以后再也不和罗中夏吵架了。
十九走上前去,欲挥刀去斩欧子龙,却被诸葛一辉拦住。诸葛一辉道:“十九,且慢动手。杀人并非你我可以裁决的,还是把他押回去,让老李定夺的好。”十九看了一眼两眼翻白,四肢不断抽搐的欧子龙,冷哼一声,把刀刷地收入鞘中。
罗中夏自从有了笔灵以来,这次赢得最为酣畅淋漓,心里被骗的郁闷稍稍缓解。他这时方觉得大腿一阵酸疼,这是典型平时缺乏锻炼的结果,他低下头,本想揉揉,忽然鼻子一阵幽香飘过。他连忙抬起头,看到十九站到了他面前。
他见惯了十九剑拔弩张作金刚怒目的表情,此时她恢复了正常表情,柳目含黛,五官清秀而精致,英武飒爽之间带着几丝内秀的柔媚。一时间罗中夏竟然惊呆了,想不到她原来这么漂亮。
他的视线往下滑去,却不小心看到了十九右肩。那里的衣服已经在刚才的一连串混战中被扯破,露出一截白皙圆润的肩头,在黑色西装衬托下更显细腻。十九发觉他眼神不善,很快发觉哪里不对,立刻娥眉一立,伸手轻扇了他一个耳光。
若是敌人,只怕十九早就拔刀相向;这一斩一扇的差别,已经默认了十九对罗中夏已无敌意。
啪!
罗中夏捂着脸,面色尴尬,不知是不是该叫冤抱屈。十九怒容一敛,神情忽然有些扭捏,双眸望着旁边,低声说了句“谢谢”。
“嗯?”罗中夏一愣,随即摆了摆手,“没关系啦,欧子龙也是我的仇人,我出手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十九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渐低。“我是说刚才……嗯,辩才攻击我的时候,你……呃……救了我。”
罗中夏这才反应过来。辩才和尚刚从退笔冢里冒出来的时候,黑气直扑十九,当时他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扑过去把她抱开,才算逃过一劫。
“……呃……我没那么有武德,也许是点睛笔驱使我这么做的吧。”
“你是说,这是命运的指示?”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觉得大不自在,彼此都颇为尴尬,都不知该如何说才好。这时候诸葛一辉和颜政绑好了欧子龙,也走了过来,两个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诸葛一辉赞道:“罗兄弟你倒有急智,竟然能想到用青莲笔具象出重伤之势,唬过了欧子龙。”
罗中夏讪讪赔笑,其实那句诗最初他背下来,只是单纯为了装死用的罢了,哪想到今天居然派上了这种用场。“装死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那也是要有演技的。”颜政一本正经地补充。
“不过我没想到啊,你们最后居然会同意我的提议,来演这么一场戏。”
“假如你当时没有在辩才的黑气下救过我的命,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十九道,“我在想,能够在危急时刻还不忘去救敌人,这与房老师的精神实在太接近了。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害人的。”
“谢谢。”
诸葛一辉伸出手来,郑重其事地与罗中夏和颜政握了握。
“我们准备带着这个叛徒回上海去,看族里会如何处置。你们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罗中夏一听,神色黯淡。他此行最大的目的,就是退掉青莲笔回归正常生活。现在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退笔冢非但不能退笔,反而被人利用。他灰心丧气,已经不知前途在何处了。
“要不要去我们诸葛家看看呢?”
罗中夏霍然抬起头来,看到诸葛一辉和十九——以及颜政——都满怀期待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