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定邦却是一脸平静,好似对他弟弟的这番言论早已了然于胸,他平抬手掌,两侧的红烛猝然熄灭,在短暂的黑暗之后,祠堂里的日光灯大亮。所有人猝不及防,一下子暴露在光亮之下,还没来得及调整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真实表情,显得有些狼狈扭曲。
韦定邦扫视一圈,口气虚弱而坚定:“此事干系重大,容我再仔细考虑一下。今天我身子有些倦,明天早上再请诸位来议。”他双手操纵轮椅朝后退了一段距离,转了半个圈,又回头道:“定国,你随我来。”
于是韦定国推着他哥哥的轮椅,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祠堂里间。
众多长老和房长目送他们离开,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纷纷离去。没有一个人跟彼得和尚打招呼,反而躲躲闪闪,仿佛故意回避他似的。
彼得和尚耸了耸肩,这种冷遇他早习惯了。很快祠堂里空荡荡的只剩他一个人,他仰起头,看了看供在正中的笔冢主人画像,画中人神态安详,清风明月,有飘逸之姿。
彼得和尚忽然想到他当年游学欧洲时在大英博物馆看到的十字军遗珍,基督本意慈爱众人,后世却以此为名,大行杀戮。笔冢主人本欲使天下才情不致东流,后世门人却因笔灵屡起纷争,事有类同,真是叫人不胜欷歔。
“算了,就让笔冢的归笔冢,定国叔的归定国叔吧。”
彼得和尚低下头,被自己的这句俏皮话逗笑了。他一拂僧袍,离开了祠堂。
本来村里特意给他安排回自己小时候住过的屋子,不过他谢绝了这个建议,而是去了外村的招待所。
对于韦庄来说,他现在算是一个外人。
而他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清早,忽然有人敲招待所房间的门。彼得和尚开门一看,原来是昨天载他去内庄的司机。开门以后,司机跟他说:“彼得大师,族长找您过去,让我来接你。
彼得和尚一看时间,才早上七点。他耸耸肩,“well”,也没多问,跟着司机出去。车子沿着昨天的小路,仍旧开到通往内庄的小桥处停住。彼得和尚下了车,举步进了内庄。
与昨天不同,这一大早内庄里却多了一番生机勃勃的气象。朝日初上,远处的草坪上可以看到十几名各式装束的少年,他们穿着长衫、运动服或者跨栏背心,有的捧书朗读,有的舞刀弄枪,有的练柔身体操,甚至还有的手持硕大铁笔悬腕在空气中疾写。
他们个个英姿勃发,气完神足,只是彼此之间隐约有些紧张气氛,各顾各的,很少见他们互相交谈。彼得和尚微微一笑,这些都是韦家“熔”和“裁”字辈儿的少年才俊,都在为笔灵归宗大会积极地做着准备,幸运的就可以一跃龙门,成为家中骄子。他不由得想起当年的一段往事,唇边浮起一抹奇异的情绪。
这一次他没去祠堂,而是径直去了位于内庄深处的族长居所。
那位护士少女打开门,把他带到族长卧室,然后退出去。
只见韦定邦坐在轮椅上,身上还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睡衣,双手垂在扶手两侧。大概是昨天晚上并没有睡好,他面色看起来比昨天还苍白,深褐色的老人斑和眼袋都很显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彼得和尚觉得他看起来不光是肉体上,甚至魂魄也开始衰弱。
“您找我?”彼得和尚问道。
“你跟罗中夏很熟吗?”韦定邦忽然无缘无故地问了一句。彼得和尚答道:“不及俞、钟,但好过管、华。”他和罗中夏虽然认识时间很短,却一同经历过一场大战,这么说并不为过。
“很好。”韦定邦示意他去书桌。这张书桌通体以一块树根雕刻而成,上端平整如镜,下面却盘根错节,纠葛千回。彼得和尚看到桌面上搁着一个封好的信封,里面有一张薄薄的信笺。信封上面被一方宣州砚台镇住。
“把这封信和这方砚台收好,给青莲遗笔的寄主。”
彼得和尚心中诧异,也没多问,把信封和砚台都一起揣到怀里。
“如情势不允许,那信你也可拆开来看,然后传话给他;但那砚台,一定要亲手交到他手里。”
彼得和尚心里却大不以为然,心想等到罗中夏退了笔,这些事情就是多余的了。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点头表示明白了。
韦定邦表情看起来宽心了不少,他虚弱地抬起手,试图伸到彼得和尚脸边。
“你的兄长不在,若你能回来帮我该多……”
话未说完,韦定邦突然被电击一般,四肢无形中嗖的一下子抻直,双目圆瞪,整个身体开始剧烈地摆动。彼得和尚大惊,连忙冲过去按住他双肩。可韦定邦的抖动幅度丝毫未减,双眼已经开始浑浊,嘴痉挛般地张大,发出“荷荷”的呻吟声。
彼得和尚没得选择,只得双手一切,按住他脖子两侧,通过颈部动脉把“力量”注入韦定邦体内,试图压制住这股来历不明的冲动。
这是相当冒险的行为,彼得和尚身无笔灵,贸然把力量打入一个笔冢吏的身体,极有可能遭到笔灵的反击——何况还是韦家族长的笔灵,威力势必极大。可事到如今,已不容他犹豫了。
可他的手刚搭到脖子上,彼得和尚就骤然觉得自己按空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重新试了一回,力量仍旧透过老人空荡荡的残破身躯流失一空,就像是对着一个网兜儿泼水一样,涓滴不留。
彼得和尚额头冒出了一滴汗水。
这种现象只有一种解释,韦定邦体内没有笔灵。
彼得和尚却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要知道,韦定邦是韦家不世出的天才,二十三岁那年就已经与炼自杜甫的秋风笔神会一体,实力超绝,在被他儿子韦情刚所伤之前未尝一败。这是整个韦氏一族都一直景仰的传奇人物。
现在要让他接受,原来韦家的族长竟没有笔灵在身,这岂非是个笑话?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不容他不信。
疑问如潮水般纷纷涌来,把彼得和尚的神经回路深深浸入惊疑之海:
他人尚还在世,笔灵却去了哪里?人笔两分,怎能独活?
彼得和尚越想越心惊肉跳,双手不知不觉收了回来。韦定邦没了束缚,全身抖得愈加厉害,如飓风中的一张树叶,梳理好的白发也完全散乱,有如狂暴的海草,嘴边甚至开始流出鲜血。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来自于笔灵的攻击!
彼得和尚像受惊的猫一样四下看去,试图发现攻击者的位置。
胆敢在韦家内庄攻击韦家族长,这个人胆子相当大。这时,韦定邦的疯狂抖动突然停止了,整个人瘫软在轮椅上,几似败絮。彼得和尚扑过去双手仍旧按住他脖颈,同时在屋子里展出一圈波纹,试图探测出是否有人藏在附近。
就在这时,护士少女在外面听到响动,推开门进来。她一见屋内彼得双手按在族长脖子上,一声尖叫,整个人瘫软在地板上。彼得和尚冲她“嘘”了一声,护士少女却看到了韦定邦嘴边的鲜血,颤声道:
“你,你杀了族长?”
彼得和尚还想分辩,护士少女已经开始大声呼救:“来人啊,有人掐死了族长!”他暂时顾不得分辩,去探韦定邦的脉搏和心跳,发现两处均悄无声息。一代族长,已经溘然逝去。
他心中一酸,几乎不忍抽手而去。
这时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还有少年人的喘息和叫嚷。此时天色尚早,最先听到护士呼救的,是那些晨练的韦家少年们。
彼得和尚露出一丝苦笑,他知道这种形势之下,无论如何解释都是无用,眼下只有先逃出去才行。他曾经发下誓言,一世不为伤人事,所以专心修炼守御逃脱之术,功力甚至能与笔冢吏一较长短。逃走对他来说不算难事。
但是,那个杀死族长的凶手一定就藏在附近,随时可能暴起发难,他不得不提防这一点。
于是他身形一矮,把散布在屋子里的气息收敛到周身,屏息凝气。等到少年们冲到卧室门口,一脚踢开房门的一瞬间,彼得和尚腾空而起,双腿如弹簧一般蹬踏而出。
那群少年们骤然见一个黑影冲出卧室,都下意识地纷纷闪避。
彼得和尚趁机从人群缝隙中左转右旋,来回穿插。几个来回他就已经突破了走廊,冲到了院门口,动作如行云流水。
他一出院门,正赶上另外一波族人匆匆赶到。这回是几个住在附近的长老,看他们的装束,都是听到呼喊后匆匆起床赶来的。
彼得和尚认出其中有两个人是有笔灵在身的,如果被他们缠住,只怕就逃脱无望。他心转如电,甫一落地脚尖一旋,整个人朝着另外一个方向飞去。那几位长老尚不明形势,反应不及,竟来不及出招阻拦,被他从反方向逃走,很快就失去了踪影。
很快,整个内庄都被惊扰起来,得知族长遇害的村民纷纷聚集到村口祠堂前,议论纷纷。这实在是韦庄五十年来所未有的大变。
韦定国也从外村匆匆赶来,他一来,全场立刻都安静下来。一位长老把整件事跟韦定国说了说,他皱了皱眉头,却仍旧面沉如水:“彼得呢?”
“逃走了,现在应该还在村里。”
韦定国沉稳地摆了摆手:“内庄三面围山,只有村口一条路,咱们派人把桥截住,一层一层搜进去,不怕找不出他来。”
……
彼得和尚感觉到有些绝望,原本他想趁乱冲出庄去,可现在村民层层推进,环环相连,连一丝空隙也没有,逐渐把他逼至庄子深处,走投无路只是早晚的事。眼前的路越走越窄,而且再无岔路,两侧都是高逾十米的石壁与翠竹,身后是整个内庄的村民。
彼得和尚无路可走,只好深吸一口气,自己误闯的这条小路不能回头,只好硬着头皮朝前逃去。走了不知几个一百米,这条窄路的终点豁然开朗,眼前视野一片开阔。
眼前是一处赤灰色的高耸峭壁,石壁上有一个看似极深的半月形洞窟,洞口距地面足有十几米,还用两扇墨色木门牢牢关住。远远望去这个洞窟隐有异气,就连空气流动都与周遭环境大为不同,仿佛一个连接异空间的入口。
这里彼得和尚只来过一次,但是印象极深。
洞口两侧是一副楹联:印授中书令,爵膺管城侯。
洞眉处有五个苍劲有力的赤色大篆:
韦氏藏笔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