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家书香门第,岂能与彼等为伍。”
这一句话淡淡说出,傲气十足,罗中夏、颜政和二柱子不由得一起把视线投向那个少年。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刚出头,五官清秀却锋芒毕露,说话时喜欢微微抬起尖尖的下巴,这使得一米八的个子更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少年的两道柳眉是银白色的,配着白净的面孔看上去,有一种冰蓝色的质感。
罗中夏还没从刚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有些迟钝。不明就里的颜政盯着少年,饶有兴趣地问道:“这位白眉小哥儿,你也是韦家的?”
少年“哼”了一声,算是回答,随即把视线转向二柱子。二柱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很兴奋地要去拍他肩膀,却被冷冷的眼神制止,只得中途收回,一边搓手一边喜道:“熔羽哥,你来了。”
“唔,来了,想不到是个文盲。”熔羽瞥了瞥眼神依旧涣散的罗中夏,眼神里带着鄙夷。
旁边的颜政听到有些不满:“喂,中夏他可是大学生!认识许多汉字,而且可以从一数到一百呢。”
熔羽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你,是画眉笔的笔冢吏?”颜政语带讽刺:“对,我叫颜政,颜是彦加个一个书页的页,政是正加一个反文的政,你会写吧?”
熔羽下巴略放低了些,不动声色:“我听说你曾经打败过五色笔。”颜政没料到他居然知道这件事,脑袋往后一仰,有些得意地说道:“啊哈哈,侥幸侥幸。”熔羽摇了摇头,“五色笔居然会败给一个外行人,真是暴殄天物。”
颜政实在不知道他这句是在夸奖还是嘲讽,无奈地转脸对二柱子小声道:“这个家伙是什么来头啊?”
二柱子有些崇敬地回答说:“他叫韦熔羽。熔羽哥是我们这一代里最优秀的天才,才二十岁就已经神会了笔灵沧浪,一直是我们的榜样。他也是派出来搜寻秦宜的,离咱们比较近,所以彼得叔叔让他在济南就近加入我们,一路同行。有他在,就不用担心危险了。”
颜政看了眼默不作声的罗中夏,对熔羽说:“你刚才对他做了什么吧?用你的笔灵。”
“与你无关。”
“你是想考较他的学问吧?”
熔羽捏了捏形状极佳的鼻子,冷笑一声,却没有回答。颜政把搁在小桌上的《李太白全集》翻开,对这个充满了冷感的少年说:“这家伙国学是一般,不过一直很努力的。”熔羽微一抬手,毫不客气地打断颜政的话:“对不起,我只是来保护青莲笔罢了,其他事情我没兴趣。”
“你不还知道我干掉了五色笔吗……”颜政耸耸肩,他可不喜欢这家伙的精英嘴脸。
这时二柱子用袖子擦了擦座位,恭敬地对熔羽道:“熔羽哥,你坐这儿吧,我站着就行。”熔羽翻了翻雪白的衬衫衣领,自己没坐,而是侧身让开,对背后道:“你来坐。”颜政想要说点什么,却一下子张开嘴傻在原地:原来熔羽身后之人,是一位戴着棒球帽的漂亮少女,因为身子瘦小,所以刚才一直没人注意她。
少女大剌剌地一屁股坐到座位上,摘下棒球帽搁桌上,用手梳了梳齐耳短发,冲对面打了一个热情洋溢的招呼:“你们好哇!”
“这位美丽的小姐,你叫什么名字?”颜政天生和贾宝玉一样,见了女性就觉得清爽,体内的画眉笔灵又被称为笔灵中的妇女之友,此时一见佳人在前,自然士气大振。
“熔然,你们就叫我然然吧。”少女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阳光灿烂。颜政把身体朝前靠去,双肘撑在窄小的桌面上,他注意到她的眉毛也是白色的。
“我叫颜政,颜是《难以抗拒你容颜》的颜,政是《难以抗拒你容颜》的政。”
“哈哈,好别致的自我介绍!”
“当然啦,算命的一直说我有邂逅美女的命格哩。”
然然咯咯直笑,同时歪过头,把耳朵侧过来,似乎倾听什么。颜政很满意自己套瓷的效果,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打算再做进一步的出击。可当他和这个小姑娘四目相对的时候,却突然觉得她哪里不太协调。
“怎么了?为什么忽然不说话?”然然歪着头问道,随即似有所悟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哦,你发现了对吧?”
“发现什么?”颜政捏着下巴,暗自思忖该如何应对。然然嘿嘿一笑,指了指自己眼睛。颜政这才发现,这位少女的双眼并不清澈,反而有一种木然的呆滞,瞳孔之上似乎笼罩着一层薄雾。刚才她的眼神一直没有任何重点地游移于对面,没有精确地投射到颜政身上——难怪会有这种不协调感。
“我天生就是个瞎子啦,这两个都是假眼。”然然轻松地摸着脸,好像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颜政“呃”了一声,一时间不知道该出言安慰,还是继续搭讪。然然见他陷入了沉默,忽然把脸伸向前面,左手撑住右眼的眼眶,右手作势要把眼球抠出来。
“你不信吗?那我就给你看看……嗷呜——”少女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如同鬼魅,眼球在眼眶里逐渐松动,唬得颜政不由自主地朝后靠去,连连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
“然然,不要胡闹!”熔羽在一旁不耐烦地喝道。然然吐吐舌头,又恢复成了阳光少女的形象,对熔羽说:“哥哥,我能听出来,他们没危险。”
颜政还想说什么,熔羽伸出手挡在他面前,“对不起,请你离我妹妹远一点。”颜政看了他一眼,悠然道:“你听过宝莲灯的故事吗?”
熔羽瞪着他,两条白眉皱在一起。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做哥哥的干涉妹妹太甚,总会沦为反派的。”
“……”
熔羽大概以前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家伙,他的表情让颜政非常享受。这时然然奇道:“咦,颜政哥哥,你旁边还有一个人吧?我听到呼吸声了,他怎么不说话?”她的脸转向罗中夏的方向。
罗中夏这时候总算是恢复了神智,他把摊开的《李太白全集》合上放回包里,微微点了一下头。颜政捅了捅他:“喂,人家看不见,你光点头干嘛?”
然然忽然拍手喜道:“哎呀,你就是那个罗中夏吧?”
“对。”罗中夏干巴巴地回答。
“哦,青莲遗笔就在你那里吧?”然然好奇地双手朝前试探,试图想确认他的位置,“你现在是名人,我哥可是一直念叨呢。”
“韦熔然!”
熔羽突然勃然大怒,一把将然然从座位上拽起来,扯到自己身边。然然受了惊吓,紧抿着嘴低头不吭声。罗中夏看不下去了,他霍然起身,皱眉道:“白眉老弟,你这太不和谐了。”
“这是我的家事,不必文盲来管。”熔羽冷冷道。
泥人也有个土性,罗中夏是肉人,性格却没那么肉。听了这话,他犯浑的劲儿一下子压倒了畏缩心态,忍不住冷冷回道:“我就是文盲!可惜青莲遗笔偏偏就在我这儿!够本事,你就来拿!”
这一句仿佛一把烧红的铁钩,直接烙穿了熔羽的神经。整个人腾地翻涌上来一股血气,两道白眉微微抽搐,冷峻的脸色开始龟裂,眼光里甚至闪出一道混杂着杀意、愤恨、嫉妒和恼羞成怒的神色。
罗中夏和颜政一时间都不由自主地提气自御,提防着这家伙暴起发难。
熔羽很快控制住自己,情绪稍现即逝。他冷哼一声,终究什么都没说,拉着然然转身就走。走出几步,他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对不知所措的二柱子丢下句话:“我们在隔壁车厢,没事不要找我。”
然然还想回头跟颜政说一句,却被熔羽用力抓住手腕,连拖带拽,两个人很快就消失在车厢另外一头的门口。
剩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后还是颜政率先开口问刚才熔羽到底干了些什么,罗中夏把自己被拉入沧浪境界里被哪吒光羽斩得七零八落,最后被炼幕吞噬的情形大概一说。
“听着还真神奇……我是说那个炼字。古人作诗,真有那么逐字抠吗?”颜政从包里把《李太白全集》又拿出来垫在桌子上,开始削苹果。罗中夏答道:“大概是吧,就和填空一样,选的都是最合适的字。”
说完一阵怅然,“可惜我是看不出来。”
炼字与欣赏炼字,都需要一定的鉴赏修养。罗中夏知道只要自己达不到那个境界,就永远打不赢那个讨厌的熔羽。
二柱子接口道:“我在村里私塾上学的时候,还听过一个推敲的故事,也是关于炼字的。你们要不要听?”
“说来听听。”颜政饶有兴趣。
“说唐代有一位诗人名叫贾岛,有一次他想出了两句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但却不知道用‘推’字好还是‘敲’字好。他骑着驴子想了很久,都无法做出决定,最后竟然撞到了韩愈。韩愈告诉他说‘敲’字比较好。后世‘推敲’一词就是从这里来的。”
二柱子的故事一听就是讲给少年儿童听的,罗中夏和颜政却听得津津有味。听完以后,罗中夏摸摸脑袋,“可我还是觉不出来‘推’
和‘敲’有啥区别。”
二柱子道:“我也是。”颜政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推和敲都不好,应该用砸。僧砸月下门,大半夜的不砸门别人听不见啊。”
“那还不如僧撞月下门。”
“逼急了和尚,搞不好还会僧炸月下门呢。”
三个人都笑了。二柱子看气氛已经缓和了,挠了挠头,对罗中夏说:“罗先生,刚才……呃,真不好意思。”
“这事跟你又没关系,是那个白眉毛的问题。”罗中夏气哼哼地说,颜政看他的那种鄙视眼神,居高临下而且十分露骨。
颜政递给他一瓣苹果,纠正道:“是那个白眉毛哥们儿的问题,然然小姐还是很可爱的。”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把视线投向无法看见的另外一节车厢。“我原来以为失明的少女都是瓷娃娃型的,想不到然然小姐这么开朗,真是个身残志坚的好同志。”
“比起她哥哥来,性格真是好太多了。”罗中夏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吭哧一声狠狠咬了一口苹果。“要被这样的人保护到永欣寺,想想都觉得绝望。”
二柱子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拼命斟酌了半天才说出口:“呃……其实,其实你们有些误会。熔羽哥他不是坏人,他只是有时候不太懂得和人相处。”
颜政摇摇头,“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我虽然读书少,却也知道这不好。”
“他对罗先生发脾气,其实是有原因的。”
“因为我认识字少吗?”
“差不多吧。”二柱子有些犹豫,“你们可别说出去啊。其实熔羽哥从小就出类拔萃,而且事事争先,韦家上下都觉得他是最有希望接班的人。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觉得以自己的才能,普天之下唯有李白的青莲笔才配得上。即使青莲笔不曾现世,自己也必会得到其他的名笔。不料当他参加上一次的笔灵归宗时,不知出了什么事,却只得了一支严羽沧浪笔,大出所有人意料……”
“我明白了,他一直视青莲笔为自己的禁脔,现在反被一个不学无术的小子得手,心理失衡了吧?”颜政露出一副洞悉真相的表情,双手抱在前胸,“这种事很常见,我一个白领朋友一直暗恋公司前台小姐,觉得自己志在必得,结果人家根本不甩他,最后找了一个黑车司机。他那天也是这副嘴脸。”
“笔冢吏一世只有一支笔灵在身,他既神会了沧浪笔,便没有机会再拿别的笔了。那次会后,据说熔羽哥消沉了好久,还搞出一场风波。一直到前几年才慢慢恢复过来……但熔羽哥很强的,我奶奶说沧浪笔是诗笔的克星,勤加修炼前途不可限量。”
“原来如此,那我最后那句,可还真是伤了他的心呢。”罗中夏禁不住幸灾乐祸,全无同情,反而有种无心插柳的快感。
二柱子为难地说:“我是想说,熔羽哥性格上有点问题,可人还是不错的,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颜政和罗中夏异口同声地嚷道:“谢谢,不必‘以后’了。”
历经十几个小时以后,火车终于在晚上十点抵达了传说中的“东洋魔都”——上海。罗中夏、颜政和二柱子收拾好行李,跟随着巨大的人流下了车。三个人历尽千辛万苦杀出了西南出站口,就在距离出站口不远的广场广告牌下等待着熔羽、熔然两兄妹出来。
“接到他们以后,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罗中夏问,同时把背包往上提了提,心里暗暗后悔不该带太多东西。虽然已经是九月份,可上海仍旧很闷热,潮湿的空气暗藏杀机,如同一只隐形的吸血鬼,把他身体里的盐分与水化成汗水一滴滴吸出来,顺着额头、脖颈和脊梁滑落。远处的站前广场人头攒动,似一只正在不规则蠕动的黑色阿米巴变形虫,平添了几分躁气。
二柱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彼得师傅交代过,让我们先到上海,然后转长途车去绍兴。”
“希望一切都会顺利。”罗中夏摸摸前胸,青莲笔似乎还未从那场打击中恢复过来,安静地潜伏着。
颜政看看出站口泄洪般的人流,皱皱眉头,对罗中夏和二柱子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买一本绍兴旅游地图来。”说完他把包搁到地上,越过两个兜售旅游信息的大叔,直奔远处一个穿着粉红色衣裙叫卖的女生而去。
二柱子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周围环境太过嘈杂,他只好对着话筒大喊:“熔羽哥吗?你们下了车没有?啊?快到出站口了,好,好,我们已经出来了,我去接你们!”他跟罗中夏说:“你看一下包啊!”
然后举着手机往出站口跑去。于是罗中夏只好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站在广场中央,到处东张西望。
这时候,一只手从背后拍上了他的肩膀。
罗中夏悚然一惊。
“房斌先生对吗?”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瘦削男子冲着他惊喜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