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日,行次。见野雉二十余只,皆飞鸣于地上,如争食谷粒状。视之,乃就食一蛇,已为咀嚼,尚余七八尺,其首三歧,体皆青碧色,无鳞甲,顷刻间啗啄,无复少留矣。其雉飞呜更相斗掷,或至死地,移时犹存大雄雉出众余死于地者十七八只。忽中有一胡人,年十余岁,手持一刀,与大雄雉高下飞逐,执之,断其首,饮其血。逡巡肚复分裂,而所执之刀不落。俄顷,其人忽自地升空,杳杳而去。左右皆惊愕,不知其为何故也。初虏人见蛇雉闻鸟呜,皆稽首再拜数次,乃举取雉去。或日,行至一古庙,无藩篱之蔽,惟有石像数身,皆若胡中酋长,镌刻甚巧。其一人曰:“此乃春秋时将军李牧祠也。不知其建庙之由。其像堂前有井,皆石砌,其面莹好如玛瑙。其井相传深百尺,汉盛则井泉枯竭,胡盛则井泉泛溢。以石投其中,则声如牛吼,其水能治病。”其人曰:“契丹灭日,庙皆彩绘,屋字壮丽,今毁拆已十年矣。我幼时见说此像,乃唐朝颉利可汗,自长安携石匠至此采石作像,工甚奇巧。”其随行之人,各于腰下取皮袋,俯首取水,甚清澈,饮之甚甘。阿计替曰:“此水可掬,金国福无量。”二帝视神祝曰:“金国之灭,井水可卜。传闻九哥已造执缚,吾国已灭,未见的耗,若神有灵,容吾一卜。”乃白神曰:“吾国复兴,望神起立。”帝意盖言中国不复兴,如神之不能起立也。须臾,石像忽有声如雷,身更摇振如踊跃之状。众视之,起立于室中。纹理接续如故,众皆惊骇。二帝再拜称庆。上皇谓少帝曰:“吾父子倘有归期,可一卜。”帝欲再卜之,从者促行,不果而去。
或日,行至一城,甚荒索。及官府,阿计替问随行人曰:“汝众人中有五国城中人否?”时有三人令前行,至庭下,见二三小儿立于庭上,皆衣毳衣,执弓矢,击搏笑语。见二帝与众人,循柱攀梁,忽尔不见。俄而胡官坐庭上,引见二帝,言语皆不可晓。少顷,帝出巡行街衢,似有疏放之意,饮食亦有可意者。其居民言语,皆不可晓。惟有三人,是五国中随行至此地者,常以彼处言语释之。或日,众人在市井间,见百姓十数人,击鼓扬兵,伏旗帜,牵二牛,上各坐一男二女,皆断其首,以缚于牛背,流血满身。其小儿首用索缚于牛项之下,云往官府祝神去也。帝相随至官府中庭下。鸣鼓拔刀,互相斗武,请神祝祷。亦有巫者,彩服画冠,振铃击鼓于前罗列,血流布地。请为贡者,皆跪膝胡拜,言尤不可辨。少顷,就牛背取男女于地,复碎其首,列器皿中。又庭下刺牛血盛器中,其男女乃于梁间作声如雷,有儿三人,自梁栋中循柱而下,弓矢在手,跳跃笑语,毳衣跣足。迫视之,并有三口,取器中血举而饮之,其庭下鼓声如雷。逡巡食其半,鼓舞大喜而不食,径趋于二帝前拜伏,如小儿见长者之状,移时不起。帝答拜之,上皇不见。帝乃语之。礼毕,又欲回身走避,其小儿兴身,复升庭循柱于梁间作雷声,遂不复见。彼人皆向帝作言语云云,然不可辨。五国人解曰:“我祀此神数世于此,未尝有此归伏之礼,帝必天神也。”遂以其血并肉众啖之而去。帝问阿计替何神,答曰:“胡中妖神,每岁两祭,率用人牛。喜则风雨及时,怒而风雨失候。常执人以口啮肉,吸其血而止。今拜于帝前,可知自有无穷前途也。”
或日,有人持食一器曰:“此是均州所产稻米也。”视之,硬如麦,内有双仁,嚼破食之,腹痛泻泄,久而方定。上皇食之,手足软弱,不可行步执物。其人说此物初生沙碛中,苗如芦苇,高有七八尺,暑盛时结穗,每穗有一二合,外有黑壳,用木棒打开,取仁食之。彼人呼曰:“没加”;又有荼肭草,其树高三尺,叶如南练花而紫色,皆有白点,黄花开四出,其大如手,碧色,或有八出者,其结实大如拳,熟便可食,其甘如蜜,彼人呼曰:“荼肭子”;又有野患草生布盈野,如南方艾蒿之属,彼人种而方生。采以为茹,夜中无灯,取城中北大石坑中,水渍没加荼肭野患三种,其水渘如南方之油,又冬间大雪,人皆入土坑中跧伏,布没加诸苗草于其上,自然温暖,其他异于人世者不一,大抵皆淫慝事也。二帝在均州,经夏及冬,上皇疾甚,不食已旬日,不复有药,彼中疾者取荼肭子啖之即愈。少帝取以啖上皇,上皇云苦,吐出不及下咽,而喉间已成疮疾。又为从行人移至湿地,因此大困。
天眷三年,宋绍兴六年岁丙辰正月旦,彼此相贺,但以手绞腋鼓舞笑语而止。元宵亦有灯,以坑水渍没加荼肭等,以苗茎为炷而燃也。是日,其宅令男女合婚,皆以长短色泽相等者为偶,合之式。会于北大泽中,从民便自配之。仍于其地即便交加,事毕,男负女而归。
或日,梅寻部大王来均州。市易打搏,其人约十余辈,毳衣跣足,言不可晓,物亦不可名。易罢,杀牛马,与均州人同饮。取血以代酒也,食牛皮者如食藕蔗。复以物两箧送官而去。或日,少帝自土坑中顾视上皇,则僵踞死矣。少帝哽咽不胜大恸。阿计替勉帝曰:“可就此中埋藏之,问之则云此中无瘗地,死者必以大烧,尸及半烬,以杖之投州石坑中。由是此水可作灯油也。”语未已,护人随白官府,引彼土人,径入土坑中,以木贯上皇而去。少帝号泣从之。直至一石坑之前,架尸于旁,用荼肭及野患焚之。焦烂及半,复以水灭之,以木贯其尸,曳行弃坑中,直至坑底。少帝止之不可,但掷于地,大哭而已。已而少帝亦欲投坑中,左右抢其裾,止之曰:“古来有生人投死于中,此水顿清,不可作油。”争力挽之。究其月日,天眷三年三月初六,即宋绍兴六年也。上皇崩时,年五十四岁。初上皇遗言欲归葬内地,狼主不许。时兵部尚书司马朴,与奉使朱弁,在燕山闻之,共议制服。弁欲先请,朴曰:“为臣子闻君父之丧,当致其哀痛,尚何请,即请而不允,奈何?”遂服斩衰,朝夕哭为文以祭,有曰:“叹马角之未生,魂消雪窖。攀龙髯而莫上,泪洒冰天。”金人义之而不愤,洪皓在冷山闻之,北面泣血。往燕山建道场于开泰寺。疏曰:“千年厌世,忽驾乘云之仙,四海遏音,同深丧考之戚。况故宫为禾黍,改馆徒馈于秦牢。新庙游衣冠,招魂漫托于楚些。虽诵河东之赋,莫止江南之哀。遗民失望而痛心,孤臣久絷而莫白。伏望盛德之祀,传百世以弥昌。在天之灵,继三后而不朽。”金人读之,亦为堕泪,争相传诵,俗重忠孝,不以为罪。
先是上皇尸投坑中事毕,阿计替与众人促行甚速。或日,有牌使至州。引帝至庭下,乃宣圣旨曰:“天水郡公赵某,比间已死,其子天水侯可特与移往源昌州听命。”少帝闻之大哭。阿计替曰:“且喜。”帝曰:“何喜?”阿计替曰:“此地去源昌州六百里,却是南地,去北京稍近,此乃狼主知太上死,故将大王移入内地也。”来日起发自均州,往西南去。随行人比来时又死及半,止有十三人,内人死亦焚弃坑中。此行少帝与阿计替、并众人,共十五人而已。帝日日哭泣,衣裾破敝,随行人及帝皆如鬼形。所行之地,悉平坦易行,非昔日往来之比矣。亦有人物居息路旁,闲花野革,颇堪寓目,皆青白二色合成一花,日夕所食皆干粮。
或日,至一河,水不甚深。遂于下流浅水中,涉水而过。阿计替曰:“今路已近南,稍稍可行。间问人言,此去北京为正路,大王勉之。”帝曰:“千辛万苦,父母妻子俱死,独在何为!倘北国皇帝恩造,早赐诛戮亦犹生耳。”阿计替曰:“幸我随行,若他人,则大王真不免一死矣。”帝曰:“所苦者上皇崩非其地,投弃坑中,不幸之大。”阿计替曰:“勿思可也。”其路间亦时有胡人来往。或日,登一小山坡。引领南望,尘埃竟天。帝曰:“吾见此精神已祈丧,前在云州五国城两三次,惊怛不已。”左右曰:“此北国同知出猎也。”时近四月,天高日明,狐兔纵逸坡下,触石而死者三四头。人从或取之,以刀刮石取火,以草焚之,用狐肠胃炙而食之。
又行六七日,始达源昌州。或日,入城,见其邑其壮。其同知乃是阿骨打从兄,名赤黎喝。阿计替引帝入城,至庭下见之。少帝见其人紫衲金带,左右则三十余人,而面颜莹白,如妇女之状。谓帝曰:“汝南朝少帝乎?远来辛苦。”帝唯唯。又曰:“闻汝父母皆死,故北国皇帝推恩,移汝至此。”命左右曰:“以杯酒脔肉赐帝。”帝与众人同食于庑下。食毕,召帝至前问曰:“汝年若干,而头白如是?”帝曰:“某年三十六,而跋涉数千里外,安得而不头白乎!”时帝髭才长数寸。赤黎喝云:“北国皇帝太祖在日,与契丹不足虏并之,岂敢望南宋。而汝国中贼人,不顺天命,妄与吾家结边衅。奸邪斗喋,以至于此,而国遂不可解矣。今皇帝是侄孙,此间有兵万余,镇守此地,汝但安心。”令引帝出居一室,其中有床褥,其日夕所食,虽粗粝,却与前不同。乃与阿计替同宿。阿计替曰:“赖得同知见大王甚喜,且安心,恐别有南迁之理。”时天眷三年四月廿八日也。凡在源昌州居止,经年余。至天眷四年终而止。
窃愤续录
金国天眷四年岁在丁巳,是为宋高宗绍兴七年也。十一月戊戌,金人废伪齐刘豫为河南道行台,传送燕京,囚于柏王寺,仍杀其子刘磷、刘玫于相郡。召天水郡侯赵某于源昌州,西行二日,抵鹿州,五日抵鹿水。舟渡而南,七日抵寿州。又行二日至抵州。所经行处,颇平易好行。每州各有同知,所至州郡,亦有遗帝衣服饮食者。随行护卫人十七人。自源昌州南行六十里,是晚宿于林中,饮食亦微有干粮等物。是夜有大月出于天东,阴晦中虽有光,初不能照。阿计替曰:“今日月尽,那得有月。”俄大月之下,又有一月相似,中发红光,亘天数十丈,有声如雷。是月,乃杀陈、郑二王之应也。
十二月行次,雪大作,平地数尺。有野鸟数百,争飞雪中,如雀鸽状。其地有死狸两头,在雪中良久。群鸟食狸之肉且尽,皮毛无余。群鸟伏地皆化为鼠,皮毛纷落,走入雪中土内皆不见变,未全者尚余鼠首鸟翼,宛转雪中。随行中有一人曰:“此土有此物,遇雪中,若食狸者皆化为鼠,能穴地数十丈而去。”或日,行次。帝见足间出血不止,行不可进,痛不可忍。中有一人名阿父董,以小刀于帝足间刮去一片如钱大曰:“若不如此,良久必溃此足,缘此沙中有虫入肉中作毒故也。”
或日,有一时军领兵数百,云自黄龙府来,要往北京。麾下人备言其勇,尝驻一枪于地谓能出者,以兄呼之,尽数百人莫能出。其人但以两指出之,众服其勇。问其名,则曰:“阿祝务里也。”又能夜人他军,见物如白日。由是杀人,人莫敢施其勇。帝与诸人立路旁林中,俟其过而后行。或日,至鹿水。水至深而碧色,无上下源流,云自地中出,亦自地中涸。呼舟而渡,阔约五丈。水中生螺如拳大,深紫色,人或采而食之。岸边生草如蒲,色黑如漆,其草甚柔韧。岸边人缉以为布,如南方木棉布相似。其水中亦有鱼如鱨鱼,碧色,有二足,能鸣如鸡声。捕者用长竹上安铁叉,刺之可得。土人云可生啖,如南方食鲙云。
或日,次寿州。见同知,乃是真定府人,大观中为军于安庆,因犯法避罪,北入契丹,以财上金主,故得至此。见帝亦慰劳,颇有酒食。阿计替与之言甚惬和。是晚,宿于寿州之官舍左庑下。夜半,闻室中有歌声,帝谓阿计替曰:“此间亦有会唱柳耆卿词者,虽腔调不成,亦何由至此?”洎明,同阿计替询问为谁,且曰:“姓斛律名思。”乃询问昨日所唱女子,曰:“金主所赐婢妾。问之,乃东京柏王宫相王女。金主赐之,年已十七矣。甚婉丽。昨日唱罢,亦语吾曰:‘前面宿的官人,好似吾家叔。’吾答曰:‘便是南国官家。’其女悲泣,至今不已。”帝闻之亦泣下。
左右促行,乃出城。是日,宿于城外一寺中。视其殿像俱无,惟石刻二胡妇而已。是夕,有微月,暗中有鬼火纵横百十为群,分而复合。或日,天气和煦,所行路中,青草夹道,杂以野花皆紫色。路之左右,亦有耕者,其牛皆不甚大,而白者尤多,角如羊,见人有持酒食在此,守候良久。问之,则云此间有神最灵,每遇有贵人至,神必先期一日报之梦中,故吾等备饮食出献。昨夜梦神来报云,明日有天罗王自东北而来,衣青袍,从者十三人,故阿父遣某持酒食在路上祗候。帝与阿计替受之。帝因问曰:“神在何地?”民引手指示曰:“山阜间有屋三间是也。”帝与阿计替共往其祠。入门,如闻三十余人揖声,众人讶之。既至前,视其神亦石刻也,乃一妇人状,手所持剑以铁为之,侍从者亦皆若妇人。帝与众人皆拱手稽颡。既出,又闻如三十余人唱喏声。问其名,曰:“无有也,但称将军而已。相传契丹天皇后侍女之神也,因从天皇后征鞑靼,没于此,天皇后为之立庙,流传至今不绝。”帝与众人赞其威灵而行,然天罗王之呼,帝谓不知何意。阿计替曰:“大王知之乎?幼年曾读佛书,有天罗神名,今呼为天罗王神,必知大王之身,乃天宫谪降也。”帝曰:“何苦多难?”阿计替曰:“此定数难逃。”帝笑而行。
或日,在途去神祠十余里,望林麓间,烟火并起。及闻钟声曰:“此必寺字也。”及起,入其寺。有二金刚,镌石为之,并拱手而立。入其门,亦有胡僧出迎。遂登堂视之,神像高大,首触桁栋无他供器,止有一石盂香炉而已。僧诘众人之来,帝答赵某自均州源昌州而来,要往北京去。阿计替曰:“此乃南国天子,为北国所执,今往北京路经于此,故来少憩。”僧呼童子曰:“可点茶一巡,与众人饮。”时众人与帝,不知此味十年矣。阿计替因思此茶难得,北京金一两,易茶一斤。今荒村中反有茶极美,饮其茶味休如重甲之状,其茶器尽白石为之。众人中亦有更索茶者,二童子收茶器,及胡僧,皆趋堂后屏间而去,移时不出。阿计替等将谢而告行,共趋屏后求之,则一空舍,惟行室后有一小室,中有一石刻胡僧二童子。视其容貌,则出而献茶者也。众共嗟异。阿计替至寺前拜帝曰:“王归必矣,敢先为贺!大王之北徙南回,盖有四祥,是前途不可言否塞也。”帝曰:“何谓四祥?”阿计替曰:“一者奴神出拜,二者李牧兴身,三者女将军献酒,四者圣僧献茶。”帝亦微笑。谓阿计替曰:“使吾有前途,则汝等皆吾更生之主也。敢不厚报!”遂出寺以行。
或日,至一村落。中有民三百余户,乃契丹天皇后之陵。昔在道宗时置守陵人于此,由是乃成邑。帝至于彼,望林中草木甚茂,树翳四合,其中屋宇如官舍之状。时近夏,皆草木荣茂之时也。前有石羊狡猊麒麟之属,皆断折不完。问左右居人,乃云其中冢墓,去年差人到此开掘,取去金玉珍物甚多。天皇后骨殖,弃在长江中。帝闻之感伤曰:“吾祖宗陵寝,半在于此,想亦如此发掘也。”又泣下曰:“吾父之堕坑沉水,与天皇落水一般。吾母之埋于路旁,吾妻之卷以竹席,何异犬豕之死。吾身又未审如何,若死亦未必不若此设也。”或日,行次。见一屋宇如天皇王相似,云是道宗陵。遥见室中,有紫衣人监督发掘。良久,出其棺,棺中之物人并取之。紫衣人时遥远不见,其所可辨者,惟一镜照日光射天地。立既久,见皂衣吏二人,以竹席持骨殖弃于道边,碎而去之。帝见之,谓必道宗也,因知水中之天皇王言不诬矣。乃泣下曰:“吾之祖宗骨殖,亦如是也。”泣行里余乃止。时帝行路中,饮食稍稍可意。又有人民相顾,而止宿多在寺中,及民舍间。故前后不复再书,意皆同此也。
或日,行次。路旁有木高丈余,其叶两两相对,有花如盏大,黄色,出有实,亦相对,大如木瓜,绿色,以手触之已成熟。随行人有莫利列者,取而食之,方入口,嚼齿并落如屑,舌黑如漆,急吐之,满口已裂破,血如水流,终日不能食,经旬方已。问其民云:“此名绿益子,能碎骨如泥。彼中橐驼初生时,以润其蹄,则千里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