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辛弃疾文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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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附录一(6)

或日,行至一乡。有居民数十家,云此王昭君青冢也。石碑断缺不可识,惟有题额,乃八分书。帝息于木下,盛暑中随行人已皆倦疲并欲少息。大风忽起,浓云自东南而升,大雨如注,雷电交作。与从人急趋民舍避之。少顷,雷电大震。帝所居民舍,一男一女及二小儿,皆死矣。俄有数丈大火,流于帝前。帝大惊而人已死矣。其男妇背上,皆有朱篆而不可识,惟二小有朱篆可识,云章惇后三字。帝曰:“章惇误国,京师之陷,实由此贼,今果报若是。”及雨止,平地水深尺许,众人皆不能行,缘雨具不及备也。是晚宿民舍间,问民曰:“此去北京若干路?”曰:“尚有七百里。”曰:“此地何名?”曰:“耘州北斯县也。”

或日,行次一州郡。询其左右,曰:“平顺州也。”入其城,屋宇甚壮。其居民繁夥,市井货易类北京。阿计替引帝入州见同知讫,乃入于驿舍安泊。亦给酒食,甚丰腆,时七月七日也。其城中父母,皆盛衣服,携小儿游玩市井中。帝在驿舍小室中,亦有床褥几凳帐幕之属。帝见稽首曰:“复在天上矣。”时驿舍中官作酒肆,令百姓游赏饮宴大乐。宾客四合。帝在室中,遥见一胡妇携数女子,皆俊目艳质,声音皆东京人也。若吹笛,或讴歌,或舞或笑,在席持杯劝酒,所得钱食皆归妇手,稍不及者,以杖击之。少帝问阿计替曰:“此间妇女何为如此?”阿计替曰:“此佐酒乞丐女也。”少帝曰:“吾在东京,曾闻不曾见,果有此辈人,又胡妇何为者?”“盖其主也。”俄顷,同知遣皂衣吏持酒至,谓帝曰:“官给酒食。”既设席,胡妇不知其为帝也,亦遣一女于室中,对人呜咽,吹不成曲。帝问女子曰:“吾与汝是乡人,汝是东京谁家女子?”女子回顾胡妇稍远,乃曰:“吾柏王宫魏王孙女也。先曾嫁与钦慈皇后侄孙,京城陷为贼所虏,卖与人家为婢。又遭主母诟挞,复以吾卖与此妇。日夕求酒钱食物,若不及,必遭胡妇棰楚诟詈。”言讫,问帝曰:“官人亦是东京人?想也是被掳到此也。”帝但泣下,不及答,亦不及遗以酒食而去。

或日,经行数县皆如州,但风俗皆胡夷耳!或日,至一州。问左右,曰:“易州也。”同知亦呼帝至庭下赐酒肉。城中有兵万余,有中贵至此作监军。城中所用皆锡钱,所饮食亦有麦饭谷粟。是夕地震,至晓不止。民有随地转者,小儿皆啼,牛马夜鸣,又风雨,黎明而止。城中有刘备庙。

或日,行至一镇,云平水镇,去京中则二十余里。阿计替曰:“来日至京中矣。”是晚,宿山寺中,并是房户僧舍也。帝与众人同室共卧。闻邻舍僧语云:“有因果否?”一僧曰:“岂得无之。况他前身是玉堂天子,因不听玉皇说法,故谪降人间,又灭佛法,是以有北归之祸。”一僧曰:“想已死在数千里外矣。”一僧曰:“水火中葬之矣。”少帝审听,欲排闼问之,因众人隔碍,乃止之。又一僧问曰:“今南方康王何如?”一僧答曰:“已教他读《周易》六十四卦了。”别施行,又问少帝此行如何。问至此,少帝愈拱听之。曰:“他是天罗王,不久亦归天上。但不免马足之报。”言讫,更论二十余事,皆金国中贵与南北臣僚,皆帝之所亲识者。当日亦有可书,以其非所录之本意,故删之。到鸡唱,寂无所闻。时室中惟阿计替不寝,听之最审。相约来日共究此事。洎明,阿计替同帝排户入其室,则尘覆地若数十年,无人迹至者。绕寺呼僧,并无一人。门外居民,则经兵火而未复有也。帝语阿计替曰:“言皆当矣!但不晓读了六十四卦及马足之句。”阿计替曰:“六十四卦者,乃在位六十四年也。马足者,宜戒乘马之意也。”言毕遂行。日高至午,乃至于京。时天眷五年十月九日也。在金则天眷,在宋则绍兴戊午年。

既入城,门吏谓阿计替曰:“元帅在京中,汝可与他先见元帅。”阿计替唯唯。时民皆聚观,凡行数十街,始入元帅府。阿计替引帝至庭下,见粘罕。帝不觉屈膝拜之,粘罕答礼,且止之曰:“无。”慰问数语,帝唯唯。次问阿计替劳涉之状,亦唯唯。粘罕曰:“汝果为不负干离不也。今日往返一回,六七千里路矣。”遂呼左右将赵某去赐酒肉毕,今晚先次令与海滨侯耶律延禧一处宿。先令阿计替会合门吏许朝不许朝遂令帝出,阿计替自此始不从帝也。是日从行至京者六人,同阿计替补官,赐金帛有差。是时引帝出者,皆非旧人,盖元帅府人吏也。引帝至一官府计会朝见一紫衣人曰:“今早已降旨,令与海滨侯同左罗院听旨。”引帝入一小室,见海滨侯坐其中类客次,从者三五辈,皆女直人也。海滨延禧谓少帝曰:“赵公,妆自何来?”答曰:“自源昌州来,宛转近六七千里。父母妻子皆死,何苦如之。”延禧曰:“吾与公大同小异。吾自海耀州来,已及五千里。向日在京相别,今方再见。路途辛苦,与死为邻,今日感荷皇恩,再归至此,自地升天不若矣!”是夜,二人同床共宿,女直四人亦在室中。二人至晓,无敢发一言者。

来日有人引帝与禧入小院。庭宇甚洁,令二人坐校椅上。二人相谓曰:“不见此物十二年矣!”有紫衣人传圣旨曰:“耶律延禧与赵某,俱免朝,并赐入鸿翼府监守。”金人之鸿翼府,即天朝之鸿胪也。二人并再拜谢恩。有旨仍赐冠服,自后只在鸿翼府小室中居止。得与延禧共居,亦尝得见金主,早晚亦有人传送饮食,其人有数辈更替相视,亦监临谨密之意也。

一日,海滨侯执帝手私语云云。少帝拱手加额曰:“皇天皇天。”后二日,有人告帝与海滨侯有异言。奉狼主指挥,令二人出外分居。其海滨侯居不及知,少帝出居安养寺僧舍,其私语幸勿根究。时阿计替复在彼中监守,帝居一小室,有间,阿计替屏去监者,密告帝曰:“闻中国天子徙居临安府,南北未甚宁,现在铙风关大战,得关西四五路,却被夏人探知,作乱陷延安一半州郡。其河南官家刘豫,大金所立,今已杀之于京。今日见说高丽兵侵界,狼主令佥刷兵马前去。”又云:“朝廷见在有人讲和,以河为界复归大宋三京及南北流移人民,必能令大王归国。”帝但拱手称死罪而已。

或日,有中使至室中,持缣白帝曰:“狼主赐汝服。”与监者语,不得令帝出室门。自此经秋至冬,自冬至夏,亦少有赐酒帛之望矣。白天眷五年十月,至北京住,及天眷七年四月中,已及二年,只止寺中拘监。容貌稍稍复常,进乃宋绍兴十年也。

或日,有车马若贵家,今市寺僧。令监者阿计替并人室,及锁其门而去。且曰:“盖天大王并韦夫人来此作斋。”移时,帝于壁隙中,遥见韦夫人同一长官潜行,从旁有人,抱三四岁小儿,皆胡服,每呼韦夫人为阿母。于是帝知韦妃已为盖天大王之妻也。因见韦妃形容稍和,因思其母大泣下。其二人历观寺中,移时阒寂。帝在室中,前后三四年,节朔与常期未常见。寺中有人迹往来,或至者必大官也,民人罕得至者。帝乘间问阿计替,曰:“此因大王而禁之也。”僧人所有法事,颇与中国异。寺主僧一日语帝曰:“吾本东京陈留人,大观中始为僧。宣和中因事北走契丹,其后大金破契丹,值盖天大王将吾住持此寺,今年五十余。亦时至韦夫人宅,夫人密地亦问大王动静。”帝曰:“前日所抱小儿,何人也?”曰:“夫人所生也。今五岁矣!”一日寺僧引阿计替屏去监者,传韦夫人语曰:“夫人令致意八哥,南北已通和,以黄河为界,八哥亦恐有归期。”又曰:“前日韦夫人,知朱、郑二后死,及太上皇升遐,亦俱泪下。与我金钗一股,令吾作佛事追荐。望大王更宽心,归期不远。我决无归去之理,缘共大王有子矣!”自此更不闻韦夫人之耗。至天眷八年秋,阿计替旋为元帅府召去。更增监者二人,共五人,日夕不离小室门。寺僧一日因监者皆去请粮,潜于隔窗呼帝曰:“盖天大王同韦夫人已往江南矣!南朝皇帝,以母故,四月之间,天使往来不绝。今行已七日矣。”帝曰:“叫他母子团圆,我死亦无憾。虽在此闭门,比在均州天堂地狱有别矣。”寺僧去甚速。良久,监者至,问僧所言何事,帝答以他事而止。

天眷十年癸亥,金主乃令帝出寺,于京中北赐宅以居。虽云赐宅,而其实使监系之。监人闭固在外,得胡妇一人,问之,亦重囚也。月给米五斗,薪一束,余无所有。水火则隔门取给于监人,饮食略足,惟不许存火。洗濯缝纴,一一皆取给于外。且云得月钱一千,为监人所得,供其所需之外,皆监人受之也。其室中床褥稍稍似安静人家,而苦夜中无灯,至冬深,监人递到絮三斤,垢衣五件,云宫中所赐。是岁,帝所居室有怪,每遇风雨之夕,悲啸不止。帝与胡妇,但合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