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玲珑之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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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何以为继(3)

女皇的寝宫。

女皇让侍女掌灯。所有的灯。于是在一瞬间,女皇的大殿里灯火通明。

女皇和张氏兄弟在一起时,从来都是只亮数盏小灯。因为女皇害怕在和两个青春的男体一起时会偶尔不经意地看到铜镜里衰老的自己。

而今,女皇便是坐在这耀眼的大殿里等着婉儿。她要明白无误地看到婉儿走进寝宫时的表情。她知道此时婉儿脸上一定写着显儿是否安好,是否一如当年。然而她竟什么也没看到。

婉儿就是那么平静地走了进来。侍女说圣上这个时辰了还没用晚膳。女皇在这样一个夜晚执意要等婉儿共进晚膳。

这对婉儿来说其实并不是第一次了。婉儿心里明白女皇给予自己的这一份礼遇并非仅只是出于对自己日夜为她奔忙的首肯。婉儿与女皇之间,还有另外一层更深的情谊。这是只有她二人才心知肚明的,女皇把婉儿时刻留在身边,因为婉儿就像她心上的一味万能药剂,又像是她的影子,她离不开的另一个自己。

没错当女皇垂垂老矣,当越来越多的事情需要她去处理去决断,去运筹帷幄,她便总要和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商量一番。或者至少,在决断之后要和这另一个自己对坐一会儿。

“显儿可好?”女皇急切地问。她不敢让阔别十四年的儿子没有任何铺垫地立于自己面前,她觉得自己此刻前所未有的脆弱,她所有的意念、以及枯瘦的四肢都撑不起这七十二岁高龄的躯体直面久别的显。

于是她派出婉儿。派出婉儿就等于派出她自己。她本以为婉儿的眼里准会映出她想看到的一切。可是她失算了,于是不得不开口。

或许她真正想知道的绝非仅仅是“显儿可好”,但她只能这么说。

婉儿道:“庐陵王,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而且,沉默了许多。”

“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呢?那个韦氏,韦玄贞的女儿。还是那么骄横跋扈吗?”

“不,王妃甚至在王爷之前问候了圣上……”

“她还提到我?难为她这么多年陪伴着我的显……”

“庐陵王问奴婢圣上何时会召见他们……”

“这个,朕要想想。好好想想。他们真的回来了,说实话,朕又有些悔了。婉儿你说,显真的比旦更适合吗?”

婉儿微微一笑。她反身吩咐侍女去给女皇传膳后,便取了仙丛手里的酒,为女皇斟满。

“圣上希望李武两家永世和好。仅从这个出发点,庐陵王便比皇嗣适合很多。”

“何以见得?旦生性淡泊,而显,喜怒于色,从小就得理不饶人。”

“恕奴婢直言,为了争夺皇嗣之位,李武两家已然很不友好,甚至一度剑拔弩张,圣上表面不说,心里定然知晓武承嗣已为谋位而企图陷害皇嗣数回。皇嗣心境再淡泊,怕也是记仇的,况且,皇嗣的后代,更是恨武承嗣入骨。庐陵王就不同了,他被贬是因为韦玄贞要官,这跟武家毫无关系,十几年来他一直待在房州,与武家子弟也没有任何冲突,所以庐陵王成为皇嗣,对武氏后代显然也更有利一些。”

婉儿确实已经照进了女皇心里。

然而女皇要听婉儿这么说。她要听婉儿的想法是因为她要再确认一遍,自己真正的心迹是否不失分寸不致昏聩,甚至,是否算得上高瞻远瞩万无一失。

婉儿便顺着她的意,直白地道出一切。她在女皇面前不需隐晦武氏一族所做的恶,不会因私心而在女皇的两个儿子间厚此薄彼,所以她才能真正做到从女皇的利益出发,从女皇的角度看每个问题并以此为根据定夺一切。

“圣上尝尝这酒。”见菜上得差不多了,婉儿说。

女皇抿了一口:“嗯!这酒绵甜醇厚,回味悠长,婉儿,这又是哪里的贡酒?”

“这是庐陵王和王妃亲自酿的酒。”

“显儿?他还会酿酒?”

“庐陵王流落房州之始,生活甚是窘迫。他知圣上是喜欢品酒之人,又因房州黄酒是天下一绝,所以与王妃一道拜当地制酒者为师,将学来的方法与宫中同往的酿酒师傅进行切磋,更进,制得此酒。制这酒的酒曲是庐陵王生在被贬途中的小女裹儿亲自到南山河去采蓼子花、切配甘草而成,而这酿酒的米,也是王妃韦氏亲选的房州白鹤乡贡田产的上等‘三颗寸’糯米。”

“你说,显的小女?她叫,裹儿?朕,朕还没有见过她呢!难为他们有此孝心。这酒喝上一口,顿感满口异香。明日,就明日吧,让显自己先来,尔后,朕要见见婉儿你说的那个小裹儿。对了,到时叫狄公也来,朕要给他个惊喜,请他也品品这酒!”

李显一觉醒来仍然接受不了自己已身在宫中这个事实。韦氏也是习惯去找烧火做饭的灶台,却发现婉儿已差人送来了早膳。

是显曾经最爱吃的龙骨汤春笋馄钝和枣花酥。

婉儿还记得。

或者说,是女皇还记得。

“这馄钝可真好吃!”裹儿一口气吃了两碗后,便开始若有所思地摆弄着她的木头簪子。裹儿心里想的,是帮她捡回这簪子又提走了她两坛子酒的那个男人。她再傻也看得出那是一列迎亲的队伍。他就是新郎?娶的又是谁呢?

正思忖着,韦氏打掉了她手里的簪子:“想什么呢?整日瞅着这么个木头疙瘩,没见过世面!”

一家人虽然初来乍到很不适应,但关起门来照旧在热热闹闹的争吵中吃早饭。

有人叩门。

“王爷用过早膳了吗?圣上在政务殿召见。”

李显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圣上召见!圣上这么快就召见你了!听到了吗?”韦氏在一旁惊喜到,“别吃了,快别吃了!”她用自己的衣袖给丈夫抹了一把嘴巴,便把他带到里间给他寻朝服去了。

“显你看,这是你的朝服,我年年拿出来抚展晾晒,我就知道你有朝一日还会穿上它!”

于是显任韦氏摆布,可那朝服却不再合身。尽管它的色彩依然鲜亮,在显身上也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或者说,显根本已撑不起那朝服。可是显没有其他的选择了。正如他此刻的无从逃避。

显便是如此一副不争气的样子出现在女皇的面前。他本已在来时的路上想好了如何下跪叩首,再如何问候母亲,可没想到,母亲竟迎出了大殿。

于是,一切猝不及防。一切都乱了套。他昨夜在心头演当了千百遍的话也瞬时变成了一片空白。

好在女皇先声夺人:“显儿,昨夜我已尝过你的酒了。”

显看着母亲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母亲呼出了显的名字后依然在怀疑这个在宽大朝服中缩作一团的男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儿子,是不是曾经那个气宇轩昂的显。

没错,曾经就是显那样恣意地在朝堂上咆哮,他大喊着反了反了,满朝文武都要跟着这个女人姓武了,而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把他拉下皇位的母亲。

“让您失望了。”半晌,显才没头没脑地蹦出这三个字。

“不,没有。等着我,显。今日早朝后,让我,让为娘好好看看你。别急着回去,就在这里等着我。”

然后女皇转身。她猛然间看到显鬓角的白发。她自己在四十出头的时候还没有一根白发。于是她心里突然一阵酸楚。是的如今她的儿子都老成这样了,她本就是为李唐守江山的,上天看她守得好,便让她自己亲自上阵过了一把瘾。可是她现在真的老了,不趁这个时候将皇嗣之位定下,让李武两家再度厮杀一会儿,恐怕到头来她便真的无人可立了。

这样想着她来到朝上。很久了,每天都是同一个命题。然后唇枪舌战,两股势力针锋相对,软磨硬泡乐此不疲。

“你们吵够了吗!”女皇威仪的声音,“你们没吵够,朕早就听够了!退朝!狄公留下。”

显不知道女皇何以要他等她。他觉得既然会面结束了,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母亲想看的大概都已经看到了,十几年流落在外在他身形步态、眼角眉梢的变化,更重要的是,那无情的岁月已将他的心催枯了,也把他曾经就不多的棱角磨平了。

他被侍女领到偏殿。然后他等了很久。后来,她就看到女皇和狄仁杰狄大人从另一扇门走进了偏殿。

没有人让他出来,也没有人让他走。于是他也只能默默地在屏风后面坐着。

女皇说:“狄公,我们都是‘老朽’了,能不能别整日眉心一‘川’地对着我。来,我昨日得了一坛好酒,今日与卿共饮。”

“圣上单独留下老臣,就是为了这坛酒吗?”

“不然你以为呢。不只是这坛,喝好了还有一车呢。”女皇继续打着马虎眼。

“臣还以为……”

“还以为朕已然做了决断?朕确实已经决断好了,其实这件事本是顺理成章,不消决断的,朕登基之始旦便依然是皇嗣,朕百年之后,继承大业的当然是旦!”

“老臣很欣慰看到圣上终于舍武取李,没有听信那武承嗣的花言巧语。可要使国家从此得久安,恐怕当前的皇嗣不是最好的选择。”

然后狄仁杰便将自己的分析说与了女皇。这些考虑几乎和婉儿前日道明的如出一辙。

“爱卿差矣,朕虽立旦儿为嗣,可怎能就此说朕是舍武取李呢?毕竟朕已赐旦姓武。更何况,立显还是立旦,是朕的家事,爱卿就不必操心了吧。”

“圣上!立显还是立旦是天下大事,怎是您一个人的家事?!召回庐陵王是天下人的热望!老臣深知圣上唯恐庐陵王离朝甚久,对朝堂一切已然生疏,又久无近臣扶持拥护。为此,老臣愿效犬马之劳!”狄公在女皇面前本是不须跪的,这是女皇的特许,可这一次,说到动情处,他却老泪纵横地跪了下去,惹得一道屏风之隔的李显掩面而泣。

这便是女皇一手策划并喜闻乐见的一幕。让显不经意间听到狄仁杰对他的忠诚与拥护,再让狄仁杰品酒之后收获一个更大的惊喜。

“罢了!爱卿快起吧。朕还你庐陵王!显儿,出来吧。”

皇嗣李旦得知李显回朝后,立即上表求奏立显为皇嗣,女皇准了李旦的逊让,命婉儿拟诏,立庐陵王李显为皇太子,封韦氏为太子妃,改皇嗣李旦为相王。

从此显的时代到来。

从此,武承嗣一病不起。曾经他欺软怕硬,为一己私欲残害的朝官不计其数。神功元年(697年)六月,武承嗣得知右司郎中乔知之的美妾碧玉生得娇艳美丽,能歌善舞,又通文墨,乔知之宠爱至极,于是便已暂借碧玉去教他的姬妾们梳妆为由,将其强行留于府中并纳其为妾。乔知之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便写了一首名为《绿珠怨》的诗寄给碧玉,诗中写道:“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偏自许,此时歌舞得人情。君家闺阁不曾观,好将歌舞借人看。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百年离恨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碧玉阅后,羞愤不已,投井自尽。武承嗣命人捞出碧玉尸体后,在其裙带上发现了此诗,于是恼羞成怒,命酷吏罗织罪状控告乔知之,最后将乔知之斩于南市并灭其全族。这件事情曾在朝野上下掀起过不小的波澜,也就是从那时起,武承嗣彻底坏了名声。

如今权空势去,他站得最高,所以摔得最重。多年来他仗着姑母的女皇之位把持大权,一心以为姑母百年之后,自己便是她一切权位的首要继承人。不想姑母却悄么声地接回了李家的子孙,从头至尾就没打算知会自己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