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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更高层次的知识

上引《齐物论》中的段落,接下去又说:“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这是说,既然万物都通为一,具有同一性,那还需要说什么呢?但是,既已说了一,这不是已经有言了吗?“一”加上“言”,便成了“二”;“二”再加上一,便成了三。即便有一个最善于计数的人,也无法把数目数算到尽头,何况凡人呢?由无到有,已经出现了三,如果是从有到有,还能数到尽头吗?不必再数,就此停住吧。这里,《齐物论》比惠施的思想前进一步,开始讨论更高层次的知识。这更高层次的知识便是“不知之知”。

“一”究竟是什么?这不仅无法讨论,而且不可思议。任何人只要开始对“一”进行思想或议论,它立刻变成在这个人之外、已经存在的某种事物。这样,“一”不再是本来包含万物的“一”,它已经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什么。惠施说:“至大无外,谓之大一。”惠施这样形容“大一”,可以说,已经尽其所能。但是,惠施没有意识到,大一既是“至大无外”,因此难以设想,无可名状。任何可以设想、可以名状的东西,都必须有在它之外的一个思想或形状。道家则认识到,“一”是不可思议、不可言说的,这比名家的认识显然前进了一步。

《齐物论》中又说:“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这是说,任何东西,有“是”,便有“不是”;有“然”,便有“不然”。“是”果真是“是”,就和“不是”有区别,这样就不须辩论;“然”果真是“然”,就和“不然”有区别,也不须辩论。忘掉年龄生死,忘掉是非仁义,遨游于无穷的境域,也就是生活在无限的境界之中。

用诗的语言来说,这样的人就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这样的人独立于化外,因此,他的快乐是绝对的快乐。

由此可以看到,庄子怎样解决早期道家最初提出的问题,即:怎样全生?怎样避祸?对于真正的圣人来说,这已经不成其为问题了。如《庄子·田子方》篇所说:“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肢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这是说,宇宙中万物本是一体。如果人达到与万物一体,这时,人的肢体无非是尘埃;生死终始,无非是日夜的继续,不足以干扰人内心的宁静;至于世俗的得失、时运好坏,更不足挂齿。这样,庄子解决早期道家根本问题的办法是一笔勾销了这个问题,这正是在哲学上解决了这个问题。哲学对客观事实并不提供任何信息,因此,哲学对现实问题并不试图去具体地解决。举例来说,哲学不能帮助人长生不老,也不能帮助人发财致富。它所能做的是:给人一种观点,使人看到生比死所胜无几,人所失去的也就是他所得到的。从“实际”的观点看,哲学无用,但哲学可以给我们一种有用的观点。在《庄子·外物》篇中,把它称作“无用之用”。

斯宾诺莎曾说,在某种意义上,智慧人是长生不老的。这也是庄子的观点,他认为圣人或称“至人”,与“大一”(即宇宙)是一体,宇宙永在,因此圣人也长生不老。《庄子·大宗师》篇里说:“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人无论把他珍贵的东西藏在什么地方,都可能被偷,如果他把宇宙藏在宇宙之中,如有想偷的人,即便偷了宇宙,也没有收藏的地方,这是关乎万有的至大真理。因此,圣人在那不可能被偷的东西——宇宙——中遨游,也和宇宙并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庄子认为,圣人是长生不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