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汉皇尝言吾运筹得子房,给馈饷得萧相国,而攻取以韩信。此其所以取天下,则诸臣就功,宜无与三杰比矣。及平定次功,何以守关为第一,是亦宜矣。于功次宜在子房、韩信,而良位乃居六十四,信复不为位次,乃用曹参次何。功出信下,则高祖当言战必胜攻必取在参矣。且十八侯功次,以周勃、樊哙、郦商、灌婴非次参为诸公上,宜若末安也。如张敖、奚涓、靳歙、王吸、薛欧、虫达辈非无显功于世,而先诸公,何谓也?且书丹血盟山河并久,宜其次功无轻重差缪,乃可以安天下雄杰而无怨谋,岂张、奚辈大功在世而难于料耶,不然,何甚也?又高祖始封大侯不过万家,小者五六百户。及文、景世,诸侯号为强盛,乃大者至三四万户,小国者自倍耳。及功臣不能自终,七国谋衅,议者常咎高皇封国过制使然耳。《周礼》“公五百里”,盖不啻三四万户矣,奚至卒长久安宁而汉易为闲隙耶?
问:《春秋》之法,变古则讥之,复古则大之。明乎古之不可易,易则乱矣。观秦、汉之治,率然以其制易古之制,故卒以是至于败乱者,有由然矣。虽然,由秦、汉而下距至今,去古愈远,幸一旦思复,则又惧牵制泥古之失,否则《春秋》之所讥,然则覆复之为可耶,抑亦从时之变为可也?幸究微以要圣人之中。
私试策问
问:任人而不任法,则法简而人重。任法而不任人,则法繁而人轻。法简而人重,其弊也,请谒公行而威势下移。法繁而人轻,其弊也,人得苟免,而贤不肖均。此古今之通患也。夫欲人法并用,轻重相持,当安所折衷?使近古而宜今,有益而无损乎?今举于礼部者,皆用糊名易书之法,选于吏部者,皆用长守不易之格。六卿之长,不得一用其意,而胥吏奸人,皆出没其间。此岂治世之法哉!如使有司皆若唐以前,得自以其意进退天下士大夫,官吏恣擅,流言纷纭之害,将何以止之?夫古之人,何修而免于此?夫岂无术,不讲故也。愿闻其详。
拟殿试策问
皇帝若曰:呜呼,维天佑民,实相乃后,锡以多士,咸造在廷,顾朕不德,何以致此?永惟子大夫释畎亩之安、轻千里之远而从朕游者,夫岂为利禄哉!闻之于师,而欲献之于君;修之于家,而欲刑之于国者:子大夫之本意也。朕愿闻之。朕即位改元,于今三年,纵未及孔子之有成,犹当庶几于子路之言有勇且知方者,而风俗未厚,刑政未清,阴阳未和,厥咎安在?朕虚心忘己以来众言,而朝廷阙失之政,斯民利害之实,有所未闻;含垢藏疾以待四夷,而羌戎未叙,兵不得解;施舍已责,捐利与民,而农民未安,商旅不行。此三者,朕之所疑,日夜以思而未获者也。其悉言之,无有所隐,朕将亲览焉。
杂策
禹之所以通水之法
自禹而下至于秦干有馀年,滨河之民,班白而不识儒足之患。自汉而下至于今数千年,河之为患,绵绵面不绝。岂圣人之功烈,至汉而熄哉?方战国之用兵,国于河之壖者,三晋为多。而魏文侯时白圭治水,最为有功,而孟子讥其以邻国为壑。自是之后,或决以攻,或沟以守,新防交兴,而故道旋失。然圣人之迹,尚可以访之于耆老。秦不亟治而遗患于汉,汉之法又不足守。夫禹之时,四渎唯河最难治,以难治之水,而用不足守之法,故历数千年而莫能以止也。圣人哀怜生民,谋诸廊庙之上左右辅弼之臣,又访诸布衣之间,苟有所怀,孰敢不尽。盖陆人不能舟,而没人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亲被其患,知之宜详。当今莫若访之海滨之老民,而兴天下之水学。古者,将有决塞之事,必使通知经术之臣,计其利害,又使水工行视地势,不得其工,不可以济也。故夫三十馀年之间,而无一人能兴水利者,其学亡也。《禹贡》之说,非其详矣。然而高下之势,先后之次,水之大小,与其蓄泄之宜,而致力之多少,亦可以概见。大抵先其高而后低下,始于北之冀州,而东至于青、徐,南至于荆、扬,而西讫于梁、雍之间。江、河、淮、泗既平,而衡、漳、海水,伊、洛、潼、涧之属,亦从而冶。浚畎浍,导九川,潴大野,陂九泽,而蓄泄之势便。兖州作十三载,而嵎夷既略,故其用力,各有多少之宜,此其凡也。孟子曰:“禹之治水也,水由地中行。”此禹之所以通其法也。愚窃以为治河之要,宜推其理,而酌之以人情。河水湍悍虽其性,然非堤防激而作之,其势不至如此。古者,河之侧无居民,弃其地以为水委。今也,堤之而庐民其上,所谓爱尺寸而忘千里也。故曰堤防省而水患衰,其理然也。
修废官举逸民
古者民群而归君,君择臣而教其民,其初盖甚简也。唐虞以来,颇可见矣。历夏、商至周,法令日滋,而官亦随益,故其数三百六十,盖亦有不得已也。《书》曰:“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又曰:“夏商官倍,亦克用义。”言其官虽多于古,而天下亦以治也。周之衰也,宣王振之,号为中兴。而重黎之后失其守,而为司马氏,陵迟至孔子之时,周公之典盖坏矣。卿世卿,大夫世大夫,而贤者无以进。孔子慨然而叹,欲修废官、举逸民,以归天下之心,行四方之政,而《春秋》亦讥世禄之臣,盖伤时之至也。自秦更三代之制,官秩一变,汉循其旧,往往增置,历世沿袭,以至于今,遂为大备。愚恐冗局之耗民,而未知废官之可举也。然古之官,其名存其实亡者多矣。司农卿不责以金谷之虚赢,尚书令不问以百官之殿最,此岂非王体之重欤?国家白天圣中,沼天下以经术古文为事,自是博学之君子,莫不群进于有司,然所以待之之礼未尽,故洁廉难合之士,尚未尽出,今优其礼,而天下之逸民至矣。且夫山岩林谷之士,虽有豪杰之才,固未知有簿书吏事也,而刚毅讦直,不识讳忌,故先王置之拾遗补阙之间,此其属任之方也。噫,自孔子莫,世之君子安其富贵,而不复思念天下有废而不修之官,逸而不举之民,今明策丁宁而求之,以发孔子干载之长忧,此天下之幸也。
天子六军之制
《周礼》之言田赋夫家车徒之数,圣王之制也。其言五等之君,封国之大小,非圣人之制也,战国所增之文也。何以言之?按郑氏说,武王之时,周地狭小,故诸侯之封,及百里而止。周公征伐不服,斥大中国,故大封诸侯,而诸公之地至五百里。不知武王之时,何国不服,而周公之所征伐者谁也?东征之役,见于诗书,岂其廓地千里,而史不载耶?此甚可疑也。周之初,诸侯八百,春秋之世,存者无数十。郑子产有言:“古者大国百里,今晋、楚千乘,若无侵小,何以至此?”子产之博物,其言宜可信。先儒或以《周礼》为战国阴谋之书,亦有以也。《王制》公侯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而孟子之说亦如此。此三代之通法。鲁之车千乘,僭也。《春秋》大蒐大阅,皆以讥书。言其车之多、徒之众,非鲁之所宜有,故曰大也。夫周之制,四丘为甸,甸出长毂一乘,鲁之无干甸之封亦明矣。然公车、干乘之见于《诗》,何也?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天子之马止于十二闲,而《诗》有“马来牝三千”,美其富不讥其僭,不害其为诗也。夫千乘之积,虽为七万五千人,而有羡卒处其半焉。故三万者,公徒而已。鲁襄公之十一年,初作三军,僖公之世,未至于三万。愚又疑夫诗人张而大之也。
休兵久矣而国益困
中国之有夷狄之患,犹人之有手足之疾也。不忍药石之苦,针砭之伤,一旦流而入于骨髓,则愚恐其苦之不止于药石,而伤之不止于针砭也。中国以禽兽视二虏,故每岁啖以厚利,使就羁绁。圣人之爱中国,而不欲残民之心,古未尝有矣。然夷狄贪婪,渐不可启,日富日骄,久亦难制。故自宝元以来,赋敛日繁,虽休兵十有馀年,而民适以困者,潜削而不知也。昔先皇帝震怒,举大兵问罪匈奴,师不逾时,而丑虏就盟。西夏之役,边臣治兵振旅,不及数年,旋亦解甲。彼其时之费,与今无已之赂,不可以同日而语矣。天子恭俭,过于文、景,百官奉法,无敢逾僭,而二虏者实残吾民,此天下雄俊英伟之士,所以搤腕而太息也。且夫举天下之大而诛数县之虏,故上下交足,而内外莫不欢欣;弃有限之财,而塞无厌之心,故取于民者愈多,而藏于国者愈急。此天下之所明知而易达之理,惟上之人实图之。
关陇游民私铸钱与江淮漕卒为盗之由
三代之所以养民者备矣。农力耕而食,工作器而用,商贾资焉而通之于天下。其食无不义之食也,其器无不义之器也,商贾通之而不以不义资之也。夫以饮食器用之利,而皆以义得焉,使民之所以要利者,非义无由也。后之世,赋取无度,货币无法,义穷而诈胜。夫三代之民,非诚好义也,使天下之利,皆出于义,而民莫不好也。后之所以使民要利,非诈无由也。是故法令日滋,而弊益烦,刑禁甚严,而奸不可止。呜呼!久矣,其如此也。治其本,朝令而夕从,救其末,百世不改也。私铸之弊,始于钱轻,使钱之直若金之直,虽赏之不为也。今秦蜀之中,又裂纸以为币,符信一加,化土芥以为金玉,奈何其使民不奔而效之也。夫乐生而恶死者,天下之至情也。我且以死拘之,然犹相继而赴于市者,饥寒驱其中,而无以自生也。曰:等死耳,而或免焉。漕卒之愆,生于穷乏而无告,家乎舟楫之上,长子孙乎江淮之间,布褐不完,藜藿不给,大冬积雪,水之至涸,而龟手烂足者,累岁不得代,不为盗贼,无所逞志,若稍优其给而代其劳,宜亦衰息耳。夫见利而不动者,伯夷、叔齐之事也;穷困而不为不义者,颜渊之事也。以伯夷、叔齐、颜渊之事而求之无知之民,亦已过矣。故夫廷尉、大农之所患者,非民之罪也,非兵之罪也,上之人之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