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幸福的草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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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昨夜匠心

弹花匠

“嘭嘭,啪啪,嘭嘭啪啪……”清晨,弹棉花的声音像小河中的涟漪,在村落里一波波地荡漾开来,那单调的带着颤音的铮铮声响,一下一下,一阵一阵,悠长缥缈,敲打着日子的宁静,使村落有了流动的诗意。忙碌的弹花匠如同一位造诣高深的琴师,手起之处,棉絮如片片蝴蝶在花丛中款款舞动,那精灵般的“雪花”构成了一帧气韵生动的乡村风景画。

“长木梢,短木敲,金鸡叫,雪花飘。”“白雪纷纷,伯乐操琴,问是何调,人人知音。”弄堂口,几个小女孩一边念念有词跳着皮筋,一边拍手附和着弹棉花的调子,绯红的脸蛋荡漾着天真与烂漫。老屋高墙下,有阳光扯出一片片斑驳的树影,墙门里的老太太,戴着老花镜在屋檐下安详地缝制着过冬的棉衣。

弹棉花是一项古老的手艺。元代王祯《农书》中记载:“木棉弹弓,以竹为之,长可四尺许,上一截颇长而弯,下一截稍短而劲,控以绳弦,用弹棉英,如弹毡毛法,务使结者开,实为虚。”

棉被是御寒必备之物,春夏秋冬,家家户户总得备上几条。用久的棉胎难免发硬板结,过上一两年最好翻新一下。女儿出嫁,儿子娶亲,也都免不了要弹上好多条新花棉被。所以一到元旦、春节这样的节日,弹花匠总是很忙很吃香。

冬天的早晨,弹花匠冒着寒气行色匆匆地出现在乡间的小路上。那时的弹花匠,或在乡间开个作坊,或是带着工具走街串巷,每到一个地方住上十来天,活计做完了就收拾家伙赶往下一个村落。

弹花匠肩膀上挎着一个大圆盘,叫挨板,手里提着线拐子,布包里装有几个木槌,弹棉花时那种悦耳的声音,就是这木槌与大弓的驴皮弦子碰上后弹奏出来的。弹棉花的大弓,由弹花匠的徒弟扛着,驴皮拧成的弦子紧绷在弓上。徒弟紧抿着嘴一声不响地跟在师父身后,一脸挥不去的乡愁。一群小屁孩跟在打扮古怪的弹花匠身后,一路认真地研究着他们身上的行头,黄狗们则颠着细腿一路狂吠。有胆大的小屁孩,冷不丁就跑上去,用手指拨弄徒弟背后的大弓弦子,“嘭……”随着一阵沉闷悦耳的声音传出,小屁孩们轰然作鸟兽散。

弹棉花是纯手工。如果是弹新棉,就先要去籽,再用弦弓来弹。但一般人家都是拿旧棉胎重新加工,因此弹花匠只是把旧棉胎捆扎卷成筒状,再往钉板上一下一下地来回扎成蓬松的散棉絮。这程序完了后,弹花匠会根据客户的意思,按棉被的大小将棉花一团团堆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开工了,弹花匠斜着身子扛着弓,从容地围着台子来回行移,只见他右手持槌,左手把弓,槌落弦绷,弓弦颤动着发出有节奏的和音,“嘭嘭,啪啪,嘭嘭啪啪……”板结得又黑又旧又瓷实的棉絮在“嘭嘭啪啪”的歌唱中慢慢变白,了无生气的棉花在他们的手中跳跃翻滚,像春天里舒展的花瓣,最后蓬松成一朵白云。此时的弹花匠,则已被淹没在漫天飞舞的棉绒中,头发、胡子挂满了银白的绒毛,活脱脱一个圣诞老人。

弹好了的棉絮,会被整成厚薄均匀的长方形,开始铺网线。按民俗,一般所用的纱都是白色的。如果那棉絮是用作嫁妆,则必须以红纱织上双喜,以示吉利。铺网线一般由徒弟来完成,他弓着腰,身子慢慢转动着,手里的长竹竿却灵活地在线拐子和棉絮间来回穿梭,像个技术娴熟的渔妇编织渔网。好奇的小屁孩们坐在门槛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徒弟铺线,那来来回回密密麻麻的棉线看得他们心花怒放。趁徒弟不注意,有小屁孩前去捣乱铺线的节奏,被惹恼的徒弟立马一竿子摞过来,反应灵敏的小屁孩们于是一哄而散。过一会儿,孩子们又慢慢地聚拢过来。

网线铺完,开始擂套。弹花匠两手按着挨板在棉絮上用劲地磨啊磨,使之平帖、牢固,有时他也会站到挨板上去,扭着腰像在雪地上跳舞。

线铺得匀不匀、套磨得紧不紧、边儿锁得好不好看,这些都是弹好棉被的关键。从弹、拼到拉线、磨平,这些看似简单的活计,做起来却挺费时间,即使有很熟练的手艺,俩匠人一天顶多也就能弹上一两条棉胎而已。

天色渐暗,蓬松雪白的新棉被整齐地搁在了床上,弹花匠和徒弟开始收拾工具家什。东家已经炒好了菜,烫热了酒,就等着弹花匠洗手上桌吃饭了。

流泻着美妙音符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不知何时,弹花匠这个老行当,开始慢慢地淡出人们的视线,那“嘭嘭啪啪”铮然律动的声音,也成了久远的记忆。家家户户床上用的,不再是棉絮、棉胎,取而代之的是品种繁多、色彩斑斓的云丝被、鸭绒被、驼绒被、空调被……弹棉花的手艺,也被机械化操作所代替,据说生产效率比手工要快上好几倍。

夜阑人静,我的思绪行走在熟悉又亲切、遥远又依稀的乡村记忆中,想起有本书上的这样一句话:一些事物正在悄然无声地远离我们,有的早已成为历史,有的刚刚成为历史,有的正在成为历史……

弹花匠,是否也已成为一段历史?

箍桶匠

一直以来,木制品的清香气息和表面纹理,总是给我一种自然而温暖的感觉。而当木制品沉淀为岁月沧桑的故事后,能让我的记忆生动而美好的,能让我用文字记录下来的,可能就是箍桶匠了。

箍者,“捆”也。章炳麟《新方言·释器》云:“今人以绳束物曰捆,以金束物曰锅(俗称箍)。箍桶亦其一矣。”箍桶,就是用竹篾圈或铅丝圈加工制作桶形木器,或是将破漏或爆散的木桶重新束紧修复,其技艺主要在于“箍”。

以前,人们从早晨睁眼到晚上闭眼,一刻也离不开箍桶匠箍出来的各种木器,如大小脚盆、浴盆、水桶、马桶、蒸桶、饭桶……就像越剧《九斤姑娘》里唱的那样。

箍桶匠和木匠虽供奉同一个祖师爷——鲁班,但按乡间习惯,还是将箍桶匠和木匠区别开来的。因为虽是一个祖师爷传下来,可还是隔行如隔山,比如盖房上梁,就绝不会叫箍桶匠上手。但反过来讲,箍桶匠的手艺大抵要比木匠高出一筹,大概是因为箍桶匠不仅会“箍”,还拥有木匠的基本功,而最高明的木匠,怕是折腾半天也箍不出一只桶来。

过去,箍桶匠的营生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居住在岸上,有固定小作坊的,他们既是店主,又是大师傅,边加工边出售成品木器。还有一种是举家合住在一条船上,今东明西流动作业,当船停靠在某地时,箍桶匠便上岸挑着担子大街小巷地吆喝。

小时候,常常看见箍桶匠挑着一副担子,迎着朝阳,拖着沉重的脚步走村串巷,高声叫呼:“箍桶哦……箍桶哦……”那声音像是从喉咙底下直流出来,洪亮而悠长,给宁静的村野增添一点生机和活力。

经常光顾我们村子的箍桶匠是个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的年轻人,说话尖声尖气,像是宫廷里的“太监”,村里的女人戏谑地给了他一个“樱桃”的绰号。

当有村人拿着散了架的家什呼叫“樱桃”箍桶时,他就会停步卸装,就地找个空旷平地准备功课。箍桶的担子很有自己行业的特点,前面一只担子是个梯格的椭圆桶,里面放着刨、斧、锤、凿、钻等工具,桶的外面两侧各用两根长竹片固定支撑用以挑担,宽窄两把锯子、铅丝铁箍挂在竹片上面。后面的担子则是用绳子系着个半封闭的椭圆桶,木桶不仅能当操作时的凳子来坐,桶内还能放上一些小工具和辅助材料。

这个时候,精明的村妇总要与“樱桃”作一番讨价还价,等修理价确定后,“樱桃”就低头噼里啪啦地干起活来。村子里其他妇女闻讯也会陆续提着或桶壁出现裂缝,或完全爆散的大桶小盆过来。转瞬间,顾主、闲人、老头小孩,已把“樱桃”里三层外三层给“箍”了起来,跟“樱桃”讲闲篇、淘老古。人群中有捧着饭碗边吃边听的,精彩处有听得口水直流的,更有干脆脱下鞋子当垫板坐的,那场面热闹得活像看江湖汉子耍把戏。

拼板上箍是箍桶匠的绝技,经验老到的“樱桃”箍桶一般一次就能成型。他先是从担中拿出铁丝,然后根据所箍物件的大小,用铁丝在桶外围几圈,接下来是编铁圈。只听“咝咝”几声响过,一个铁丝圈就圈成了,然后将它往要箍的桶或盆上一套,再用木楔沿圈儿用力均匀敲几下,那箍儿就结结实实地圈在了那桶或者盆上。

手艺人有话:慢工出细活。“樱桃”箍桶有几手绝活:一是从不用尺。长的,他张开右手用虎口量一量;短的,斜眯着细细的小眼睛一瞄,不差分毫。二是不用圆规,桶底、锅盖是圆的,他只需把底板拼好,眯起小眼睛,用铅笔草草勾勒几下,做出来的桶保证圆是圆、方是方。

据说最考验箍桶匠真功夫的是做马桶,马桶两头小中间大,而且盖子要严丝合缝,是个细致活。马桶箍得好,这师傅就不愁没活干了。“樱桃”箍桶的时候,也免不了有妇人送来带有污秽臭气的破马桶,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小孩子一闻这气味,立马捂着鼻子开溜。“樱桃”却不理会这些,在他眼里,这就是个桶,就是个生意,就是手艺人的道。“樱桃”照样以一片片木板为经,以一条条铁丝圈为纬,一丝不苟地把马桶给箍好。

虽然木制品经久耐用,但随着塑料工业的兴起,现如今,日常生活中的桶盆之类物品,早已被塑料制品所替代,箍桶这一行当,从此一蹶不振。

现在,木桶在村野人家中仍有一定数量的存量,但那些木器一旦坏了,要想找箍桶匠来修理,却是一件犯难的事儿,因为箍桶匠的手艺日渐后继无人,并且,在不经意间淡出了我们的视线。

铁匠

铁匠给我的感觉一直是神秘的。

武林人称江湖,江湖里一定有分不清身份的铁匠。他们在小镇的一隅开着小小的铁匠铺,铺子门口“张记”或“刘记”招牌在风中飘荡,店铺里不时有神秘人物进进出出,沉默的铁匠冷不防从火中抽出一把让世人惊叹的绝世兵器。

接下来是一场惊心动魄且炉火纯青的打斗,铁匠是画面中的绝对主角,就连他手中的锤子也不会是“龙套”,它甩到哪儿,哪儿就“滋滋”作响,随即青烟缭绕……

第一次走进铁匠铺是跟父亲去镇上逛集市,因为那天父亲要去铁匠铺定做一把锄头。早春三月是铁器销售的旺季,老街铁匠铺的排门前摆满了青灰色的铁器,集市的热闹正在铺子前涌动。

铁匠铺是一间很陈旧的平屋,铁匠的年龄和他的铺子一样老。光线昏暗的铺子里有台醒目的炉子,炉子前面有一个不算大的铁砧,铁砧与火炉之间站着老铁匠,他穿件黑乎乎的被火星溅出许多破绽的旧衣服,黝黑的胳膊肌肉隆起,太阳穴在炉火映照下青筋暴突,脖子前吊一块帆布围裙,像是用来遮挡火星铁屑。此时呼呼作响的风箱正沉重地喘着粗气,殷红的炉火像跳动的心脏在上下蹦极。猛然间,铁匠用右手的钳子夹紧炉火中红红的铁块,迅速放在铁砧上,左手抡起铁锤,与搭档的大锤师傅轮番向铁砧上的铁块猛砸,在有节奏的“叮当、叮当”声中,但见两人你来我往,大锤小锤上下翻飞,铁砧上火花四溅,那铁块随着老铁匠麻利的翻动,在捶打中像面团一样变形。

铁匠铺的打击场面让我眼花缭乱,更让我惊魂难定。那些被炉火烧得通红的铁块在锻造过程中溅出的灼热火花,是不是铁们无声的呐喊?一块铁在成为工具之前,是不是有过自己的理想?是一把镰刀、一把锄头,还是一把留在铁匠铺子里的锤子?在炉火面前,它会不会有过一刹那的恐惧?当它熔解软化,被“叮当”敲打,它会不会疼痛流泪?

“咝咝……”成型的铁器被放入水桶里淬火,呛人的水汽和浓烟顿时在铁匠铺里弥漫开来,铁匠的脸上露出一种征服的快感。恍惚中我感觉这就是铁块的呻吟声,我惊恐地看着它在污水中挣扎变硬,最后彻底没了脾气。

铁匠铺里锤起锤落的“叮当”声,带着节奏弹性,带着流畅质感,使整条老街回荡在这充满力量的铿锵声中……炉火前的枯燥日子,构成老铁匠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那不变的弓形姿势,就像一尊力与美的雕塑。

铁匠铺的日子,就在这痛和快乐中延伸,在焦煳的气息中将希望折成年轮,并将它深埋在时间的皱褶里。它也像胎记一样,闯入我的童年,依附在我稚嫩的生命里,一直令我挥之不去。

很认真地关注老铁匠,是在我读中学的时候了。每天上下学,我都得经过老街上的铁匠铺。那铺子依然与我小时候见过的一样,不打铁的时候就阴暗着,角落里摆满了各种铁制品,墙上挂满了镰刀、锄头、火钳、白铁剪等,上面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着姓名、编号,等待定购的乡民前来领取。

中午的阳光温暖地照在老铁匠身上,铁匠一家人和和睦睦地凑在一块吃饭,那是打铁铺一天里最温馨的场景。酒足饭饱的老铁匠习惯打着饱嗝懒洋洋地坐在门口,目光迷离地看着街上来来回回的路人,模样儿竟然有点慈祥。

后来,老铁匠的女儿成了我的同学。我问起老铁匠有没有武功,同学笑了,说她爸连打架都害怕,哪有什么武功啊。

这样,老铁匠在我的眼里就没有了神秘感。我还曾经借着与他女儿是同学的关系,与他说过几次话。有一次,因为他女儿考试没考好,老铁匠很伤感地向我叙叨,说这打铁炉子夏天有一千多摄氏度,汗流浃背一天下来,衣服外面会凝结厚厚的一层盐渍。冬天,一双手时而在冷水里泡,时而在热火前烤,特别容易皴裂,硬硬的茧壳间常常鲜血直流。老铁匠说:“常言道,‘世有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你们小孩子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做有出息的事。”说完,他对我苦笑了一下,蹒跚着去整理他的那些铁器。我的目光掠过他那苍老的古铜色的脸,竟是无言的感动。

读完中学离开小镇多年,再回来时,铁匠铺那“叮当”声已渐渐寥落、遥远,终于在某一天不知所终,成为乡人偶尔的回忆。

如今,老街铁匠铺的房子依然存在,但那斑驳紧闭的排门仿佛在向人们讲述着当年的沧桑,讲述一个时代的结束。被遗弃在铺子门口的曾长时间敲打的那块铁砧,绽开着菊花瓣一样的形状,让人联想起它当年的辉煌。

铁匠铺,终究成了远去的江湖。

磨刀匠

“云想衣裳花想容,宝镜绰约映春风。难见庐山真面目,拨雾还赖老磨工。”

据说磨刀这行业跟古代用的铜镜有关,铜镜用久后清晰度打折,这就需要工匠来磨。唐代诗人王建《镜听词》即有:“重重摩挲嫁时镜,夫婿远行凭镜听……可中三日得相见,重绣锦囊磨镜面。”宋人吴自牧著有一本描写南宋都城临安市情风物的书,名曰“梦粱录”,里面载有:“修磨刀剪、磨镜,时时有盘街者,便可唤之。”这跟后来的磨刀匠极为相似。

最早对磨刀匠的认识是在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里,那磨刀匠扛着长板凳,以“磨剪子来,戗菜刀”吆喝招揽作为接头暗号,觉得这一招挺新鲜挺神秘的。后来经常有磨刀匠在村口的代销店门口摆磨刀场子。但这些磨刀匠带着浓重乡音的“戗刀磨剪刀……”吆喝声总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强盗磨剪刀”。

磨刀匠的全部家当都在一条长板凳上,板凳一头装着一块砂轮,一头挂个袋子。袋子里面装着几块磨刀石和一个小铁锤。粗砂的磨刀石用来开刃,细砂的用来将刀刃打磨锋利,铁锤则用来将卷刃砸平。磨刀匠走街串巷,哪里有活,板凳就会在哪里扎下根来。

经常来我们村的磨刀匠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邋遢老头,穿一件破旧的中式老布对襟长袖衫,头发花白蓬乱,戴一顶破了帽檐的草帽,憨厚的额头上长有一个像马铃薯一样的瘃(肉疙瘩),那瘃顶在他的眉毛上,使两条眉毛看起来高低不平,再加上说话声音瓮声瓮气,村人给他取了一个很贴切的雅号——“鹅瘃老头”。

“鹅瘃老头”做生意很精明,常常一口价,如有村妇跟他讨价还价,他就一定跟你争得满脸通红,僵持到最后甚至宁愿不做你的生意,一副“宁折不弯”的样子。

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鹅瘃老头”的磨刀技术确实呱呱叫。你看他坐在板凳上,先用那双粗糙而布满伤痕的手,捏着旧剪刀在磨刀石上来回“嘶嘶”移动,时不时腾出一只手轻轻地在磨刀石上洒点水,一会儿看看刀锋,一会儿调整一下磨刀手势,那手中剪刀的刃部就慢慢变亮,他的脑袋也随之慢慢渗出细密的汗珠。过一会儿,又操起一块砂轮固定在板凳上,伴着一串串火星的飞出,一把断了头的剪子终于锋利了。完工后,“鹅瘃老头”用手轻轻触摸一下刀刃,检测其是否锋利,然后眯起眼睛,抽出座位下的抹布擦干水,并在一叠碎布上“喀喳喀喳”试剪几下,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就这样,一把既锈又钝的剪刀,到了他手里,经打平、去锈、磨砺等四五道工序,立马变得崭新锋利。

因为价格问题,村里的黄屠夫经常当面跟他抬杠,但在人后却忍辱负重常夸他:“‘鹅瘃老头’磨的刀就是好,杀了十头猪还锋利着呢!”

“鹅瘃老头”会在午后小憩一下。那光景,一缕阳光照在他的身上,“鹅瘃老头”黑不溜秋的脸上泛着油光,帽檐下,眯缝着眼睛的样子憨态可掬。空闲的时候,“鹅瘃老头”会点起一支烟悠悠地吸着,一边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边流动的云彩,一边从鼻腔里哼出我们听不懂的小曲。

翘着屁股蹲在他身旁看热闹的我们这帮小孩,产生浓厚兴趣的是他头上的那个瘃。那玩意儿看上去软绵绵的,颇有弹性,活像菜场里卖的“油面筋”。因为体会不到长在他额头上是疼还是难受,使得我们心里也痒痒得难受。那瘃里装着什么?是一泡水,还是一块肥肉?我们喋喋不休地争论,各执己见,总也没个结论。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经长时间的商量,几个胆大的男孩决定,在他全神贯注磨刀的时候摸一下他的“肉疙瘩”,于是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鹅瘃老头”好像早有防备似的,等我们要下手时,他早已把草帽压得低低的。我们气得咬牙切齿,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狡猾的人。一个阶级斗争觉悟高的男孩说,他这么狡猾,会不会是借“磨剪子来,戗菜刀”来村里跟地下特务接头的?经他这么一说,我们立马绷紧了阶级斗争这根弦,个个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一致认为他哼的那些叽里咕噜的民间小调可能就是接头暗号,只是没有联系上接头的人,所以他经常来我们村转悠,所以他干活总是磨磨蹭蹭的。

确认了“鹅瘃老头”的“特务”身份之后,我们顿时无比兴奋,个个眼睛放光,于是就成群结队地围上去攻击他,正面不行,就采用声东击西的游击战法,或背后或侧面扔土块儿偷袭。“鹅瘃老头”被我们惹急了,“霍”地站起来作吓唬状,并厉声呵斥。我们一见这情形,撒腿就跑,七转八拐之后便了无踪影。

这样的经历,如今已恍若隔世。“鹅瘃老头”早已成了记忆中的碎片,而村子里也难得再有“戗刀磨剪刀……”的吆喝声。

铜匠

早晨的阳光嫩嫩的,透过窗格子洒落在阴暗的老房子里,照在我童年的梦境里。

“咣嚓、咣嚓……”这时候,铜匠担进村了!

铜匠走街串巷,担子的杆上悬挂着不少铜钥匙之类的物件,铜匠担子一步一颠,铜串子抖开晃动相互撞击,发出一阵有节奏的丁零零脆响。再一颠,铜串子立马缩成一叠铜片,那架势仿佛古戏里甩水袖一般,有一种别样的韵味。

一听这“咣嚓、咣嚓”的铜串声,哪家如果需要修补配置日常用品,就会有人从门窗里探出脑壳招呼:“配把钥匙!”或者“给铜瓢接个把!”

一般来说,流动铜匠,修理打制的多是居家过日子的小器皿。谁家的水壶漏了,给焊一下;铝锅坏了,给换个底;钥匙丢了,给配上一把……

来我们村子的铜匠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英俊小伙儿,依稀记得他的担子一头是工具箱,工具箱有几层抽屉,抽屉里面塞满各种工具和零配件,精干而又适用;一头是风箱,风箱边携带炭炉和小板凳。他穿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夹克,一脸谦恭,看人时目光冷冷的。

也许是手艺好价钱公道,村里的大妈、大婶们总是喜欢把修补活留给他做。小伙儿一旦揽到活,总是在村口那棵老樟树下摆开他的“战场”,锤子、锉刀、钳子、烙铁一齐出场,锯是锯,锉是锉,敲敲打打开始这一天的营生。

铜匠活是精雕细刻的手工活,五花八门。他会根据拿到的钥匙大小、槽口形状,麻利地选出合适的毛坯,再用锉刀锉出钥匙齿口,很快就能用这把锉成的钥匙打开锁。有的铝锅耳环脱落需上加固铆钉,有的搪瓷洗脸盆补漏需要焊接,他就取出精致的小炭炉,靠上风箱出口,呼哧呼哧拉起风箱,将烙铁烧红,蘸上焊锡就焊将起来。

我经常坐在老樟树下他的担子边,静静地看他干活。可能是铜匠来村子的次数多了,有时他会仰起头淡淡地对我笑笑。

那时我魂牵梦萦的玩具是哨子,记得常常在清凉的早晨,只要生产队队长将哨子一吹,我母亲就胡乱地帮我扎一根辫子,和父亲一起匆匆出门下地干活;傍晚生产队队长的哨子一响,父母亲才可以歇工回家。小小的哨子,在我眼里充满了无限的神秘感。当那天铜匠将担子再次放到香樟树下时,我终于鼓足勇气怯生生地问他:“叔叔,你会做哨子吗?”铜匠低着头“嗯”了一声。“我没钱,你能做一个给我吗?”我讨好地蹲在他身边,眼巴巴地望着他。铜匠没有回答我,默默地拿过一块小铁皮剪成哨子的毛型,接着用钳子将铁皮弯出哨子的形状,然后叫我去捡来几粒坚硬的小石子,挑了其中一粒放在哨肚里,再用烙铁把接口焊上,一只铁皮哨子就这样做好了。铜匠看哨子有点脏,赶紧往身上发白的夹克衫上蹭了蹭,伸出黑不溜秋的手拉了拉我衣服,用布满温暖的目光鼓励我:“过来,吹一下,看响不响?”我欣喜若狂地接过哨子,满满地衔在嘴中,鼓腮用气,一阵响亮悦耳的声音骤然响起。目光交错中,我和铜匠都开心地笑了。

之后很长一段日子里,铜匠做的哨子让我的童年有了好听的声音,有了在小伙伴面前炫耀的资本,以致今天想起来,仍然有一种隐约的幸福和感动。

可惜,从我上学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那铜匠。听村里人说,铜匠死了。

铜匠是城里人,因为有海外亲戚,被下放到他叔叔住的镇上。他的叔叔人称“外国铜匠”,铜匠这一套手艺就是跟他叔叔学的。刚开始他在城里的未婚妻还跟他有联系,渐渐地,就少了音讯,有一天,竟突然嫁了人。铜匠得知消息,一夜间像换了一个人,第二天就上吊死了。

再后来,镇上有了很多配钥匙的个体户,只要配一台小机器,置一张桌子,再采购一些型号不同的毛坯钥匙,挂一块“电脑配钥匙”的牌子,就能开张营业。配钥匙不再是铜匠的专业,渔具店、香烟铺、自行车修理摊都能顺便操作电脑配钥匙。配钥匙时,只要将原有钥匙和毛坯钥匙前后夹好,电开关一按,几秒钟工夫,就大功告成。

铜匠,作为久违的记忆,在今天,在偶尔的不经意间,依然会从我心灵的积淀处轻轻泛浮起来,那“咣嚓、咣嚓……”的铜串子撞击声,作为乡村绝响,在我耳边悠然回荡。

篾匠

提起篾匠,就把岁月扯远了。

篾匠,宁波人习惯叫簟匠。大概每年五六月份,篾匠们从别的地方匆匆赶来为生产队修补簟、箩、箕,晚上歇工后就睡在仓库里。这样修修补补,一直要到双夏开始。

篾匠是温岭人。老篾匠五十多岁模样,瘪嘴塌鼻,说起话来方音浓重,补簟修箩时歪斜着头,烟不离嘴,以至于经常把自己圈在烟雾缭绕中。老篾匠有点驼背,走起路来明显带有罗圈腿。最不入眼的是他那跟树皮一样粗糙皲裂的手,手指像虬盘的树根,上面缠满了橡皮膏。老篾匠带着两个儿子,大儿子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也许是终年不晒太阳的缘故,脸色苍白得像聊斋故事里被狐仙吸光精气的书生,说话细声细气,一副颓废无力的样子。小儿子是一个阳光少年,整天乐呵呵像中了百万大奖,总把眼睛眯成一条线。有时候趁老篾匠外出揽活,会跟我们玩他家乡的游戏,还向我们炫耀他走过多少村、多少店,使我们这些从没出过远门的井底蛙听得直流口水。

夏天的早晨,阳光总是来得格外早。老篾匠习惯嘴里叼根烟,腰系一条黑腻的围布,咳嗽几声后,从方形的竹箱里拿出篾刀、竹尺、凿子、钻子等工具。然后把毛竹去枝、去叶后斜支在屋角,一头搁在自己的肩上,用锋利的篾刀轻轻一勾,再用力一拉,把大碗般粗的毛竹劈开一道口子,刀顺着口子使劲往下推,这时他的身子弯下又直起,毛竹随之“噼里啪啦”齐崭崭裂开,好像裂帛,又似燃放的鞭炮,潇洒干净利索。

缓口气后,老篾匠掏出不同样式的篾刀,把竹子劈片削条。篾片再剖成篾条,然后将刮刀固定在长凳上,拇指按住刀面,一根篾条,起码要在刮刀与拇指间来回拉好几次。这看似简单的动作,实则蕴含着许多技巧。篾条厚了不匀,薄了不牢,全凭篾匠手指的感觉与把握。当篾匠师傅把竹片刮得像纸片一样轻薄后,就挂在墙角的挂钩上晾着,此时微风一吹,篾条袅袅娜娜活像一帘飞瀑……

这一天的漫长劳作就在一片片篾条中拉开帷幕。父子仨分工不同,那位阳光小篾匠可能手艺不过关,独坐仓库一角,埋头闷声修补箩筐;大儿子跟老头赤着双脚,蹲在仓库中间用篾条编织篾簟。此时仓库里出奇地静寂,只有竹片摩擦发出的“刷刷”编织声。父子二人先编出蒲团般大的一片,然后沉坐下来,再悄然编织开去。篾条横纵交织,一来一往,一片片、一丝丝如银燕翻飞,蛇舞龙腾……他们把生命中的每一丝热情、每一缕灵感、每一个美好的愿望,都编织进了这许许多多的细节之中。

一天的汗水在脸上流淌,一脸的艰辛在劳作中显现,一条长方形的竹簟,在他们的耐心、毅力中,被悄然裁出。

篾匠吃“百家饭”,生产队社员一天一户轮着做饭给他们吃。每家轮到时都会烟酒鱼肉地招待。我家也不例外,每次篾匠师傅到家吃饭,父母都会整出几碗时令小菜来,还会打上一斤白酒。

篾匠师傅上门,无疑是这一天家里最尊贵的客人。他们不吃完,我们这样的小孩子是绝不能上桌的。此时的我,总是像馋猫一样围着桌子来回打转,闻着菜香跟篾匠师傅混个脸熟,伺机与他们套点近乎,目的是希望他们得空帮我削几根糊纸风车的小竹棒。

大多数时候,老篾匠是严肃寡言的,编织竹簟时也很讨厌我们这些小孩子窜进窜出。碰到心情好时,倒也会跟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开个玩笑,我们没头没脑的问话总会惹得老篾匠笑出眼泪,那“嘎嘎”的笑声穿过仓库大门飞到河畔,引得洗衣淘米的村妇前来探究凑热闹,我们一看有大人“助阵”,更是得意忘形,绕着竹头竹尾疯癫着上蹦下跳,于是不免遭老篾匠一顿呵斥。

就这样,在初夏每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里,在初夏每一个平平常常的村子里,温岭篾匠从迷迷糊糊的梦里醒来,开始编织他们的清贫与枯燥、淡泊与梦想。他们在光阴中积攒岁月,在岁月中慢慢变老。

后来几年,老篾匠没有再来。据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跌了一跤后中风瘫痪了。

再后来,那个像书生一样脸色苍白的大儿子也不再来,据说是下海经商去了深圳。

现在,乡村里最常见的竹编箩筐、篮子、筛子、箕、簟,好像一夜之间都退出了生活的舞台。有谁,还见到过篾匠的身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