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骆宾王的这曲吟哦,让鹅们以最美丽的姿态定格在我童年的记忆中。
傍晚时分,放学回家的我挥舞着一根细长的竹竿,率领着“嘎嘎”欢叫的鹅们,直奔秋收后的稻田,然后把竹竿往田埂上一插,躺在依然充溢着稻香的草垛边,枕着秋风,跷起二郎腿笃悠悠地看起了书……
那时的农人有秋季养鹅的喜好,按鹅的生长速度,过年时刚好能让一家人尝尝肉味。卖雏鹅的贩子,每天都会挑着竹篱做的扁担走村串户前来兜卖。有数年养鹅经验的父亲挑三拣四,把一只只毛茸茸、可人的雏鹅放在簟匾中仔细端详,心中“啧啧”有声,脸上却摆出一万个不情愿的样子。最后父亲在卖鹅人的信誓旦旦下,用比较便宜的价钱挑出十来只娇嫩可爱的雏鹅回家。
雏鹅娇小难伺候,温度、湿度稍有不慎,就会生病夭折。须得精心服侍两个星期,才可以让它们到户外活动。这期间鹅成了我们全家的生活重心。
日复一日,鹅的食量慢慢变大,并且能吃野草、米糠、谷物之类的粗饲料了。一个月后,鹅已经出落得红掌白毛,羽翼渐丰,显示出了成年的风韵。
这意味着鹅们可以闯世界了,于是牧鹅成了我放学后的课外作业。
秋天黄昏的田野白鹅点点,鹅们摇摇摆摆地踱着方步,漫不经心地寻觅细嫩的叶尖啄着。看见我从草垛边站起来,鹅们会一溜小跑前来报到,我用竹竿一轰,示意它们该干吗干吗,自己也哼着小曲在田埂上踱起方步来。我看远山,看近水,看小桥,看炊烟,仿佛置身于一幅悠然的牧鹅图中。
待暮色四合,看鹅们已吃得大腹便便,我才挥舞起竹竿把它们轰到池塘边去。鹅们一看到水,就按捺不住骚动,“嘎嘎”唱着歌儿往水里扑腾,时而撒欢戏水,时而扎个猛子,时而扑翅而动左顾右盼,时而转颈动喙梳理羽毛……夕阳下,水草间,但见白影闪动,嘎声嘹亮……
晚上,父亲总要到鹅棚“微服私访”。鹅们挤挤挨挨地眠着,对于父亲的打扰,并没有表现出惊慌或不满,最多全体偏头看他一眼,又全体朝他伸长脖子,“嘎嘎”叫着舞弄一下翅膀,算是迎接它们的主人了。
但鹅是最懂得捍卫自身权益的。白天,我家院子偶尔有人路过,鹅们总会“嘎嘎”引吭大叫,以示警告。要是陌生人故意使坏惹毛了它们,它们就会变成一群疯牛,怒不可遏地向陌生人发起进攻,那长喙此时更像是一把张开口子的铁钳,让人惊出一身冷汗,赶紧逃之夭夭。
天越来越冷了,鹅们长得越来越壮实了,我的心也越来越烦了,因为父亲开始盘算着用卖鹅的钱来过年。晚上,我试着说服父亲,说宁愿不穿新衣服,不买新鞋子,只求不要把鹅卖掉、杀掉,这样太可怜了。父亲安慰我说,买鹅人买走后,会把它们养起来的,肯定不杀。
我不知道,鹅们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是不是真的会被新的主人养起来,是不是也会有一个牧鹅的小姑娘每天放学以后陪着它们去田野散步,在秋风中哦哦吟唱?而鹅们对此一无所知,一见我放学回家,就照例扑腾着翅膀向我撒欢,缠着我想去外面的世界玩乐。我默默地蹲在它们身边,把其中一只抱在怀中,爱怜地梳弄着它的羽毛。鹅像明白我的心思,温顺地贴着我,凝视我的眼神里充满了信赖。
年终的脚步越来越近了,鹅们终究还是一只一只离我而去。放学后,我面对空落落的院子,面对散落一地的鹅毛,委屈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想鹅们肯定呼唤过我,肯定抗争过,它们的内心肯定充满了忧伤和绝望。
蓦然回首,岁月的年轮已镌刻着童年的我和鹅们的一段故事。而那清亮的“嘎嘎”声,在今天再也不可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