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狗很幸福。狗们穿着漂亮的马甲,整天待在舒适的狗窝里,天南地北地想心事,闲暇时东闻闻西嗅嗅,间或站在落地窗前精神抖擞地冲楼影、车影吠叫几声。狗的名字也时尚,琳达、丽莎、尼克之类。也有些狗主人刚刚脱离温饱,还没弄明白小康是怎么回事,看有钱人养着宠物狗,也看样学样养上一只,觉得这样就有身份了,但那狗或许不够名贵,总是一身的灰土,出来溜达撒欢的样子也是怯怯的,很不争气的样子。
一直以来,觉得养狗是乡下人的事情。当年行走乡间,一不小心就会碰到成群结队的狗,或黑或黄,要不就是花的。它们没有高贵血统,所以名字也土,阿黄、阿花什么的。狗在房前屋后田间地头,自由地撒欢,自由地狂吠,自由地恋爱,甚至可以自由地去流浪。
乡下的狗食量大,但它们不挑食,剩饭剩菜都能吃出欢腾来。有时农活忙,主人顾不上给狗备饭,狗就到处转悠自力更生解决吃饭问题。
都说狗忠义,其实狗很有灵性,乡人不知道的事,狗全知道。邻村一有红白喜事,它们就三五成群赶去参与。它们总是偷偷集结,悄悄溜进人家院子,东闻闻西瞅瞅一刻也不消停,遇到主人呵斥,低眉顺眼地溜出门去。等客人一到,炮仗一响,又像约好了似的,趁乱陆续进入院子,钻进桌子底下开始寻骨头抢肥肉,直到把肚子吃得滚圆,才心满意足找块空地去晒太阳。
阿昌叔逢五逢十都要去镇上赶集,买点酒啊肉的改善改善生活。他家的狗也逢五逢十到集市去开眼界,顺便吃一顿美味残渣。阿昌叔并不带狗,狗是自己轻车熟路去的,集市散了它就自动回家。有一次集市因故延后,没通知到狗,狗径直前去赶集,发现集市空无一人,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悻悻回家。
在乡人眼里,狗是用来看家护院的。平日里,乡里乡亲来串门,狗大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理你。但如果主人不在家,你想借东西出门,那就只有两个字——休想,哪怕你平时给过它肉骨头,它照样翻脸不认人。晚上,一有陌生的脚步声靠近院子,狗就发出吠声,声音的高度、频率和脚步声远近成正比,且一狗发声,全村大狗、小狗全体声援。
乡下的狗是小孩最好的玩伴。小主人拽毛拉尾巴,甚至爬上背当马骑,再凶的狗,在小主人面前都温顺得像绵羊。
小时候我怕狗。有一天我哼着小调在弄堂里晃悠,突然与一只耷拉着长舌的黄狗短兵相接。那狗比我还高,吓得我面如土色,不敢动弹。狗见此情形,觉得莫名其妙,颠着身子跑过来殷勤地用舌头安抚我,我免不了一阵鬼哭狼嚎。狗一见我这架势,更像留客人一样,硬生生咬住我裤腿不放。我凄厉的哭声终于引来女主人,她一声呵斥,那狗才悻悻走开。从此,我对狗怀有强烈的畏惧感,路上遇到狗,大多绕道而行。
有一次,我在放学路上看见一只小狗在路边徘徊,迷路的样子。我见它毛发金黄,四肢雪白,可爱得很,就斗胆“汪汪”学叫了几声。它转过身来,看我一眼,又转过头去,仿佛对我嗤之以鼻。它的高傲,让我很不服,也很好奇。我追上去又“汪汪”了几声,狗见我笑着,便静静地站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竟然迈着碎步向我走来。我“汪”一声,它也跟着“汪”一声,我们俩相互唱和互相走近。当它走到我面前时,我毫不惧怕地一把抱起了它。它是那么弱小,仰着头,玻璃球一样的眼睛晶莹剔透。它“呜呜”叫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它完全不像我之前认识的那些狗,那呜咽声听起来更像是天籁。我放下它,往家走,它一路碎跑,跟屁虫一样跟到我家里。
“跟来的狗,偷来的猫。”父母认同了它。狗的出现给我增添了许多生活乐趣。我常常把它两只前腿提起来,让它学人走路;或是让它仰躺在地上,然后用树枝搔它的肚皮,痒得它无法忍受;或是趁它熟睡时,用鸡毛搔它的耳朵,它一开始总是摇摇耳朵,摇着摇着,猛地睁开眼,发现是我,先是一惊,然后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慢慢站起来。和我捉迷藏时,它喜欢躲藏在大柜子后面,让我够不着它。我抚摸它的时候,它总是温顺地把脑袋埋在我手臂里,像喜欢蒙头睡觉的孩子。小狗对我的东西很好奇,一会儿兴奋地叼着我的鞋子玩,一会儿又热心地把我的袜子藏到墙角落,让我一阵好找。傍晚时分母亲在厨房忙碌,它跑进窜出,黑眼珠骨碌碌转,好像告诉我们可以开饭了。
小狗很快长大,长大后的它依然与我形影不离。有时我想出去玩,狗听后就颠颠着跑出去在大门口等我,过一会见我没出去,又跑回来等我。那情形,至今想来依旧温暖。
我上学去的时候,狗很孤独,只好跟村子里的小鸡、小鸭们相互追逐玩耍,也许是玩得太尽兴,结果被邻舍隔壁误以为喜欢追鸡咬鸡,好多次向我母亲投诉,母亲无可奈何,决定对狗采取措施。
那天母亲把狗唤到身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菜刀,在一条矮板凳上把狗尾巴活活剁了一截,狗凄厉的尖叫声让人不寒而栗,看着狼狈逃离的狗,母亲骂骂咧咧:“看你以后还敢咬鸡……”
狗不敢回家,躲在村口的牛棚里,我找到它时,它颤抖着不让我靠近,眼角有两道泪痕。我把它紧紧抱在怀里,泪流满面。
冬天到了,狗族受难的日子近了。都说冬天吃狗肉能抵御严寒,乡下因此出现许多的盗狗贼,有的给狗下套,有的用毒药做诱饵,狗一舔,眨眼工夫就蹬腿倒地。
冬日寒风中,狗孤零零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它不敢到外面去,见人就惊慌地躲避。但放学时分,它依旧会在门口甩着兔子一样短的尾巴迎接我,我对它说话,它温顺地听着,我叫它蹲下,它就久久地蹲伏。它的眼睛始终注视着我,似随时听从我的吩咐。有时候它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像是撒娇,又像是不安。
最揪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天放学回来,狗出乎意外没有出来迎接我,院子里也是空荡荡的。我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唤,终不见它的影子。这时候,母亲端着一盘肉从外面回来。母亲不安地说,那狗,被村里的几个泼皮下套给杀了。母亲闻讯前去交涉,泼皮们嘻嘻哈哈,说了一大箩好话,又盛了一盘狗肉给母亲。我再也忍不住,趴在床上伤心地大哭起来。
如今,我有能力养狗,也有能力保护狗,但我害怕养狗,害怕它有一天离开我的时候,我会承受不了这份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