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幸福的草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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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麻雀

冬天是麻雀的季节。

那时候,很多鸟都懒着不出来了,但麻雀照常“上班”。每天早晨,住在我家预留的空调洞里的麻雀,准时把我唤醒。

第一次发现麻雀和我一帘之隔,是在一个下着秋雨的早晨。一夜好睡,模模糊糊听到窗帘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起身撩开帘子,发现墙角预留的空调洞居然成了鸟巢。

从窗户望出去,露台上有数只麻雀叽叽喳喳,时而迈着碎步蹦来跳去,时而交头接耳喃喃细语,模样儿十分的俏皮可爱——这就是我的新邻居吧?我一下子喜欢上了它们。

麻雀是乡村最常见的小鸟,但在我的记忆里,它并不受村人待见。这种习惯,或许是当年“除四害”留下的后遗症。

春天来了,一个戴着大斗笠、穿着花布衫的稻草人就被派驻到秧田里,开始与麻雀斗智斗勇。麻雀起先有怯意,远远偷觑这个斗笠歪斜的怪人,一阵风吹过,稻草人摇头晃脑,此后便没了动静。素有冒险精神的麻雀心里明镜似的,大咧咧飞到它身上,悠闲地梳理光滑的羽毛,从容地拉下一泡新鲜的鸟粪,然后落到秧田里,一板一眼地啄食谷种,留下干瞪眼的稻草人无奈地挥挥衣袖。一计不成,村人只得拿起破脸盆,黑着脸来到田里,将那盆敲得山响,把麻雀“轰”得头晕,从这爿田逃到那爿田去。可惜村人一走,麻雀们又蹦蹦跳跳回到田埂,啁啾歌喉。

秋天到了,晒谷场边的草垛又成了麻雀们的天堂。每天,太阳还在地平线上挣扎,雀友们早已在草垛上商量它们的生计大事了。一大群麻雀,叽叽喳喳地欢呼着、议论着。说到激动处,尾巴一翘一掬,脖颈一伸一缩,尽情享受着属于它们的民主权利。偶有见解不合的,就离群飞到场地上,用尖利的喙单挑,其他的麻雀则静下来看它们打斗。打痛快了,又扑棱着翅膀飞入草垛。太阳一竿高的时候,雀友们终于达成共识,齐刷刷“轰”的一声,飞向五谷丰登的田野。草垛就此冷清,就像散会后的大礼堂。

出去觅食的麻雀,动作是小心的,神情是忐忑的。如果面对的是一片稻田,它们总是先将自己倒挂在稻秆上,细细的脚爪勾住草茎,扬起脑袋,小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几圈,然后将稻穗上的谷物啄下。看见有人靠近,便“呼啦”的一声腾上半空。

冬天如期而来。大雪封飞的世界里,孩子们堆雪人打雪仗,疯得头上直冒热气。与孩子们同样兴奋活跃的自然是麻雀了。它们在苍茫的天空中一浪浪地飞翔,在厚厚的雪地嬉戏、觅食,让人联想到“雪泥鸿爪”之类的字眼。

“麻雀屯粮要下雪”。即使在下雪之前储存了食物,麻雀们也不会擅自取用。因为它们坚信,只要努力寻觅,肯定会有新的收获。被这样的意识鼓舞着,无论是一小群,还是一大群,麻雀们都抖擞着精神,穿梭在雪原田野。

太阳从雪雾后面渐渐露出脸来,亮晃晃地照在雪地上。院子里有小孩把网筛放在雪地上,支一根尺把长的木棍,半开着一方口子,木棍的底端用根细麻绳系住,另一头长长地拉到屋子里。网筛下面,撒了一片麦粒谷子。一会儿,屋檐上瓦棱里的麻雀三三两两地飞近网筛,观察一下周围环境,慢慢稳定情绪,跑进网筛争吃麦粒谷子。躲在屋内的小孩,猛一拉绳,“砰”一下,棍倒筛盖,网住的麻雀惊慌地扑打着翅膀,没网住的麻雀惊魂未定飞上屋檐。

1958年席卷全国的除四害打麻雀,几乎完成对一个物种的灭绝,共计有19.6亿只麻雀被捕杀。据说当时有关部门推算,一只麻雀每年要吃谷米三升。“小数怕长计”,这“科学”推算一出,麻雀自然在劫难逃。令人意外的是,1959年发生严重病虫害,大饥荒爆发。此后有生物学家指出,麻雀既吃谷粒,又吃小虫,它对人类益大于害,终使麻雀冤案得以昭雪。

有人说,麻雀与知识分子一样,桀骜不驯,是人类无法驯服的“极少数”动物之一。麻雀失去自由就会气绝而亡。这种气节令人佩服。

夜深了,飞倦的麻雀已然安顿在空调洞里,静静地睡着了。我调低房间里电视的声音,生怕干扰了它们的睡眠。也许它们正沉浸在美梦中,梦见一片金黄的稻田,稻浪起伏,它们正自由地在稻浪间飞翔。我想,能够在自己的世界里安然生活,这样的麻雀应该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