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张岱曾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一段时期,我的“癖好”是每星期到一家个体书店淘书,去了几回,老板认识了,一见面就热情介绍新到的书籍,我冲他笑笑,自己转圈淘书,看见中意的,先翻看出版社,然后看纸张,感觉喜欢,就买下。一大捆书背到家后,先给它们松绑,一本本平放在地板上,再翻开每一本扉页,在浓浓的书香中陶醉自己。很多时候,邂逅一本好书,如同邂逅一位知己,仿佛心底埋藏多年的话,作者替你说了出来。难免心生敬意,怦然心动;感觉情投意合,心旷神怡。
有一天淘书,老板问,你每个星期来淘这么多书,都看完了?我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只好笑笑。认同淘书朋友的一句话:书要“捂”,等“捂”一段日子再拿出来看才有所悟。抚摸一部“捂”过的旧书,仿佛揣摩一段光阴,又似观赏和留恋几十年前的月光。但有的书还是等不及“捂”的。像《傅雷家书》,一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想看了。在这个书信集中,大到人生、艺术、事业,小到吃饭、穿衣、走路,字里行间都可以看出傅雷对孩子的情意,仿佛经历一次温馨而又百感交集的情感之旅。
我读小学时,新学期注册是先交学费再领新书。因为家里穷,好多时候无法一次性交够学费,领取新书也就要比别人晚几天,要上课,先借别人用过的旧书来替。背着瘪塌塌的书包放学回家,不免生发许多情绪。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气,回家后我故意把门摔得很重,想以此引起父母的注意。第二天早上,母亲不声不响把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卖了。中午放学,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给我发了新书。我喜出望外,把新书紧紧贴在胸前。
书是一种迷人的东西。记得从三年级开始,我迷恋上了那种有黑白插图的小人书,如《林海雪原》《桐柏英雄》。再大些,读《杨家将》《水浒传》《封神演义》。夏日晚上,纳凉的小伙伴们习惯聚到弄堂口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我是其中的活跃分子。现在知道那时一定读了很多错别字,但大家还是听得津津有味,这多少激励了我,也培养了我的讲述能力。乡村里没有多少书,一本书看完了,找不着新的,心里难免痒痒,便想方设法到处去借,见什么看什么。实在没书看了,只好看《成语词典》,把好多成语的出处抄下来,以致到了现在,许多成语仍能脱口说出子丑寅卯典故来。
工作了,买书依然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所以一有空就到书店蹭书看。蹭书是要有一点精神和体力的。从前的书店不像今天这般好客,营业员高踞在木梯上,锐利的目光在书架间人头上扫射,若发现一个人头在一处停留太久,必会有善意的提醒——快快选哦,选好了到收款台付钱。那时的书店也没有人情味,书架间的走道窄窄的、挤挤的,仅供侧身而过,捧一本书伫立,非但不能品味书中乐趣,反会成了众人经过的绊脚石。而我谙熟此道,装着转悠的样子,看一会儿换一个地方,有时候还会带笔记本去偷偷抄录。当然,被营业员发现,自然是要遭白眼的。
很认同西班牙作家卡洛斯《风之影》里的一段话:“你看到的每一本书,都是有灵魂的。这个灵魂,不但是作者的灵魂,也是曾经读过这本书,与它一起生活、一起做梦的人留下来的灵魂。”一个爱书的人,读书一定是他(她)终身的事情。从邂逅一本好书,到浸淫在那些深邃美好的文字里,读者和作者的灵魂一定是交融的,作者表达的思想观点总能带领读者冲出时间与空间的重围,感觉强大的生命张力,帮助读者在漫漫的岁月里体会别样的人生。
这几年藏了不少书。夏天,我喜欢躺在被四壁高高的书架包围的书房里,随手抽出一本书消磨时光,大概那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吧?到我家来的朋友,都会好奇地浏览满满当当的书橱,这个时候我最怕朋友提出借书。记得孩子的同学来家里做客,要借《南怀瑾全集》十本中的一本。一个不到20岁的孩子喜欢读南怀瑾,我觉得是书的善缘,于是同意。借走时,一再叮嘱他小心保存,不要弄脏了。结果人家还是把书给弄丢了。可怜的书,我不知道现在去了哪儿,也不知道到哪里去补购这一本。世间很多事就是这样,离散了,走失了,便是长长一生。还有一次,一位朋友借书,借是借出去了,心里总是放不下,牵挂着,惦念着。过了5个月,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问人家,她说哦,早看完了,忘记还给你。于是书还回来了,封面上沾满油渍,书页折痕无数,书中用笔画了又画,仿佛一个美丽温婉的女子,被折磨欺辱了一般。捧在手里看了又看,心中那个疼啊,还不敢说,怕伤了与朋友的感情。实际上,借出去的书是很难还回来的,仿佛两军对阵,派出使臣去谈判,使臣非但没有凯旋,反而连性命也丢了。
这样的吝啬,是因为拥有一本好书不易,一如知己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