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幸福的草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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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香樟树下

每天上班,习惯先步行一段路,算作锻炼身体,风雨无阻。

有路就有风景。最熟悉的,就是沿人行道一字排开的香樟树。作为市树,遒劲而又沧桑的它们,努力把自己撑成一把把深绿的大伞,忠实地为这个城市担当“肺”的角色,同时也为我这样的路人提供着绿意和诗意。

每当走过那个十字路口,我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落到拐角的那棵香樟树下。前些日子路过那儿,忽然就有点怅惘,感觉缺少了些什么。突然想起,原来那香樟树下,少了那个瘦黑矮小的老头,和他的老伴。

第一次发现香樟树下坐着那个老头,是在去年冬天的早晨。那天正逢冷空气来袭,风大,走在人行道上的我,哆嗦着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风度。那老头看上去六十多岁模样,穿一件泛白的蓝色夹克,戴着一副破旧的玳瑁眼镜,瑟瑟寒风把他的脸刮得通红,花白的头发被吹得蓬乱不堪。此时他正从身旁一辆建筑工地用的小板车里陆续卸下扳手、老虎钳、打气筒、锉刀、塑料盆。我明白了,这是一位进城的民工,他是来这里摆摊修车的。

从此,一个在寒风中静候的身影进入了我的视线,日复一日。

很多时候,我都没有看见他有生意做,但他一直坚守着。终于有一天,我下班经过时,看见他正接手一笔生意。当他用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吃力地把着扳手时,抖动的身子看上去有些发飘。我发现那老头有严重的哮喘病,他甚至是拧紧一下螺母就喘一下。

又是一个早晨,行人和车辆还很稀少。我发现那老头的身边多了个老太。他们席地而坐。老太手脚不是很利索,略弓着背,用粗糙皴裂的手从一个破旧的罐子里掏出泡菜放在一个碟子上,再一勺一勺把饭从熏得发黑的锅里盛到碗里,脸上挂着微笑,慢慢把碗推到那老头面前,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老头把饭一口一口咽下去,此时此刻,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安详与幸福。我惊讶于这样的情景,不由停住脚步,远远地看着。老头很快吃完,捋了捋稀疏的白发,温和地看着她,爱怜地牵过她的手反复抚摸着。这是一双青筋暴绽的手,很瘦很黑,创伤密布。老太没有挣脱,咧开嘴,浅浅地笑着。他们相视良久,饱经风霜的笑容里,掩藏着一份歉疚,一份满足,一份淡泊,一份宁静。

这一刻我流泪了。我想起了自己日渐年衰的父母。“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个老头和他的老伴告诉我事实不是这样的。他们可能昨天就为一件琐事争吵过,他们可能一辈子都在吵吵闹闹中度过,但他们还是一路携手走来了,把岁月和磨难踩在了脚下。生活贫困,地位卑微,这是不能改变的现实,但从他们的表情中,我分明读出了虽锦衣玉食却未必能够体验的幸福。

打那以后,我对这个老头平添了许多好感。他的生意还是那么清淡,但他每天还是风雨无阻地早早起来守候,从冬天到春天,又从春天到了夏天,就像守候他那一份清贫却能相濡以沫的生活。那老太还是天天送饭过来。他忙着时,就帮他照应拾掇一下。我试着跟他们打招呼,老头和老太略显忐忑地回应。我从他们口中得知一些有限的信息:从外地来,在建筑工地打工,因为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干不成了,只好到路边来摆个摊。问他生意怎么样,老头说,还是有的。

我习惯了这样的风景——在那个路口,两个老人,包括那棵香樟树,构成一幅沧桑的木刻版画。

现在,香樟树下突然不见了老头和他的老伴,我的心开始忐忑不安起来。是老头病了吗,还是老太出了什么事情?是没生意终于收摊了,还是已经回了老家?在这个城市,他们的消失就像香樟树叶随风飘零一样简单,没有人会当作一回事情。而在他们的生活里,这棵香樟树,包括这座城市,又会留下些怎样的记忆呢?他们会想起一个路人好奇的问候和淡淡的牵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