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青到郊外,看见一条写满沧桑的木船漂泊在河岸边。
夕阳的余晖薄薄地洒在河面上,橙色的阳光披在船上人家矫健的身影上,此时他们脸上浅浅的笑容显得格外动人。湿滑的甲板上,一个小女孩不时用好奇的目光张望着船外的世界,然后低头舔着手上一支快要融化了的冰淇淋,一脸的快乐满足。栏杆上,几件五颜六色的孩子衣服随风摇曳。瞬间,一种家的温馨传遍我的全身,我努力搜寻曾经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记忆,它们的轮廓已不再鲜明,但细节还是那么清晰。
我的童年在水乡小村度过,小村因水而生动,因水而鲜活。
那是在黄昏,家门前的小河桨声欸乃,渔夫唱着渔歌将长篙斜插,然后将船缓缓向岸边靠拢。渔船上的浣衣女在甲板上牵丝补网,船头拴着的小狗就地打转,然后伸展四肢心满意足地伏在甲板上,黑黄相间的猫眯缝着双眼打量着船桅上晾晒的鱼干,几只羽毛鲜亮的公鸡在船尾悠闲地排好队,井然有序地从搭好的跳板上一步一个脚印走到河堤边觅食,船尾一盆凤仙花热烈而灿烂地盛开着。一个浑身赤溜、皮肤黝黑的小男孩摇摇晃晃地站在船舷上,不时用石片往河面上打水漂,一个,两个……五个,一不留神四脚朝天跌进了水里,哈哈哈,引来岸上乘凉妇女们的一阵长笑。
暮色四起,渔船上的女人开始择菜、淘米。一口灶,就这样把清淡的黄昏煮成热腾腾的白粥,让一路的辛苦在米粒的舞蹈中被遗忘。然后再从船舱的夹板里捞上两条活蹦乱跳的鲫鱼,举到半空后重重地摔在船板上,刮鳞、剖肚、抠腮、入锅,不一会儿,绕鼻的鱼香味从船上人家飘到岸上。
因为从小不听大人的话,母亲总说我是卖鱼人家的女儿,是捡来的。这使我对自己的身世心存疑惑,认为总有一天要回到船上去生活。我经常坐在河埠的石阶上,把脚丫伸进清澈见底的河水里,让淘气的小鱼在我的脚趾上溜来溜去,然后一脸迷茫地数着从眼前经过的渔船,猜想着哪个渔夫会是我的父亲,哪个浣衣女会是我的母亲。但匆匆而过的船上人家没有因为我期盼的眼神而停留。我一千次地问自己,是不是他们把我忘了?想得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二年级时,我才确信自己不是捡来的孩子,但潜意识里依然企盼船上人家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那年暑假,小河堤边停泊着好几条渔船,其中一条船上住着一个跟我一样大的女孩,有时会上岸来跟我玩。渐渐地,我知道她叫小溪。渐渐地,我们成了好朋友。我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到小溪“家”做客的情景:当我兴奋地踏上船舷时,小船欺生似的摇晃起来,我双手扶着船篷,螃蟹似的爬到船头。小溪的妈妈在后舱一边晾衣物,一边热情地招呼着我。中舱两扇船篷撑起个起居室,两道“月洞门”挂了两块薄薄的花布门帘,里面一条泛黄的席子铺在陈旧的木板上,中间再用花布一拉,算是给小溪隔出一个“房间”来。小溪的床头放着几本课本,旁边还有一扇可以活动的“小窗”,从“小窗”望去,外面的流水人家仿佛成了一帧帧水墨画。小溪说夏天的晚上她会把头枕在“小窗”边,河堤边的蛙鸣就像在耳边,睡不着的时候可以数天上的星星,看圆圆的月亮,跟嫦娥姐姐说说知心话。这时天色渐暗,小溪的妈妈把那些鱼或煮或煎或蒸,做了一桌丰富的“全鱼宴”,好客地留我吃饭,吃得我不亦乐乎。记得那晚的月亮很圆,照得我心里亮堂堂的,点点月光洒了半河银屑,连我的影子也染了一层薄薄的青色。
我很想留宿在船上,跟小溪窃窃低语到深夜,感受船上人家在河中悠然荡漾的那份惬意,可惜,母亲的呼喊让我离开了小溪,失去了船上人家那一份体验的机会。
后来我一有空闲就去小溪的船上玩,看她父亲一左一右地摇橹,看她母亲一网一网地耙螺蛳,然后帮小溪一起找柴火生煤炉,或者晾晒小鱼干。没事干的时候,我们就一起趴在船舷拨弄清澈的河水,看河里一群群小鱼怎样自由自在地漫游,又怎样在风吹草动时瞬间逃遁。或是用饭粒作诱饵,让鱼群闻香而来。它们抢得方寸大乱,我们笑得一脸灿烂。
有时候趁小溪不注意,我会偷偷掬一捧水淋在她的脖子上,小溪不甘示弱,一掌把水“劈”过来,把我弄成个“落汤鸡”。疯过后,我们一起唱歌一起大笑,把河边丛丛芦苇笑出了白茫茫的芦花,直到太阳不小心掉进河里,小溪的父亲才把船摇到原地驻扎生火做饭。
水上人家住在船上,住在一段悠长的历史里。回味往事,记忆里储得满满的,仍是坐在小溪家的船上,抛下一截一截河岸远行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