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的太阳踩着熊熊的火轮,似要把大地给烧着了。晒场里,草农们在忙碌地翻晒蔺草。
“小暑割草,大暑割稻。”每到这个季节,草农们都会提前把晒蔺草的场地给腾出来,马路边、田塍上、河滩头……神通各显。
蔺草收割前夕,村庄里到处洋溢着丰收的喜悦。父亲坐在天井里,磨刀霍霍,将那半圆形镰刀磨得银光逼人,然后用手指轻试刀锋,再敲一敲刀背,听听声音是不是够铿锵坚韧,这才心满意足地打磨起另一把;母亲会把一家老少割草时穿的旧衣破裤统统拿出来,细细缝补。这一晚,家人的话题都是关于即将到来的收割,而其中所要经受的艰辛和操劳,仿佛都被眼前的忙碌给掩盖了。
天刚蒙蒙亮,田野里静悄悄的。一家人踩着露水披着星光出门。到了田头,我和妹妹一时还适应不了早起,一屁股坐在田塍上,哈欠连天。父母则弯腰撅臀开始收割蔺草,只听得“嚓嚓、嚓嚓”声过后,父母的身边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一堆堆草摊像一路的心事被放倒在身后。
割蔺草比割稻费劲得多,这从镰刀的大小就可以分辨出来。蔺草长高后会伏倒,因此拔节时会被网格架起,但即使这样,也禁不住长势旺盛的它们经历风吹雨打后全体“倒卧”。正因为这样,草根被割断后,如果没有足够的手力,是不容易把纠缠在一起的蔺草从网眼里抽出来的。
我和妹妹跟在父母身后,把割倒的蔺草一束束拢在手里,抓住它们的头部,用力往身体两侧甩,把一些短的杂草给甩下来,然后用脚踩掉,再把筛选出来的蔺草扎成一捆一捆放在田里。
东边的太阳刚露出头,蔺草田里已经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露水和汗水早已打湿衣衫,像纸一样贴在我们的身上。
周围的田畈也陆续有草农下地了。女人们戴着草帽,拎一壶凉茶放在田塍边,茶壶嘴上倒扣一只瓷杯。也有不带凉茶的人家,渴了,就去河边摘一顶荷叶挽成杯盏状,舀几盏河水喝。男人们隔着田塍相互打听今年的草价,指望收获之后能卖一个好价钱。听说今年的草价比去年高了几分,埋头割草的父亲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我们继续整理没有甩净的蔺草,而父亲已开始进入另一个程序。他用铁锹在田角挖出一个坑,然后铺上薄膜往坑里注满水,倒入一种白泥粉,搅拌成白色泥水,再把一捆捆甩净的蔺草浸在白泥水里染色,浸透沥干后,我们“唉哟吭哟”地将蔺草拖到晒场上、田塍边,然后把它们分成一束束,晒成不规则的扇形。在热辣辣的阳光作用下,不一会儿,那绿“扇子”就变成了白“扇子”。
日上三竿,肚皮开始唱空城计了。一家人坐在田塍上狼吞虎咽地吃着早上从家里带来的冷泡饭。咽下最后一口饭,又急急起身,投入新一轮蔺草“翻潮”工作。
蔺草一般要晒三朝,头一朝湿草先要晒两天,后面的湿草上来了,前面的就先放起来,这样轮流翻晒。中午翻晒叫“翻潮”。
正午的太阳和热风,炙烤着“翻潮”人的胸膛和脊背。前边,我和妹妹用特制的工具把已经发白的扇形蔺草收拢来,后面的父母再把它们重新晒成“扇子”。热风中飞扬的尘土汇成黑乎乎的汗水往下淌,淌到眼睛里,涩涩的睁不开;淌到嘴里,咸咸的咽不下。
把满世界阴阳面的蔺草统统翻了个底,终于可以安生一会儿了,但此时是万万不能回家休息的。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雷阵雨像个急脾气的汉子,风风火火说来就来。半干的蔺草一旦遇到这突如其来的雨滴则霎时掉价。记得前年的一天中午,西北的天空飘着一朵黑云,它就这么悠然地飘啊飘的,到底是收场还是等待,叫我们一家人纠结着。正犹豫不决,雨滴刹那间就“噼里啪啦”砸下来,把我家的蔺草淋了个透湿,一天的收成几近泡汤。
都说“雷雨隔田塍”。为了防范突如其来的雷雨,不管中午多热,我们都静静地守望着这一片“热土”。好在河堤上有一棵不大不小的苦楝树,母亲在苦楝树旁种了丛芦苇,就这一点阴凉,成了我们小憩的最好场所。
天越来越热,河堤上的树叶一动不动。眼皮不听话了,附近的景物开始重影,在极度闷热和疲惫中,我倚靠着苦楝树沉沉睡去。梦中,干燥而温暖的蔺草香味,像阳光里翻飞的蜻蜓,四处飘散。
谢天谢地,雷雨没有光临。稍作歇息的我们,捶一捶酸痛的腰背,提起茶壶咕噜咕噜一口气喝足茶水,开始把晒得差不多了的蔺草勾拢,堆放成一捆捆,由父亲用草绳结结实实地绑起,再由我们搬到草寮里。草寮是父亲为了蔺草专门搭在田间的,里面铺着厚厚的稻草,一来为了第二天翻晒方便,二来防止还潮变色。忙到暮色四合,一天的收割才算完成。
半个月左右光景,家里七八亩蔺草终于收割完了。放眼望去,田畈上到处都是残存的芜草,狼藉得像刚经历了一场肉搏战。母亲用钉耙将芜草重新铺平,待来日晒成枯干,点上一把火化为灰烬,让草木灰回归耕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