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三宾(明),字象三,号寒翁,鄞县人。《鄞县通志》记载:谢三宾官至太仆寺卿。辞官归来后在月湖滨(今宁波谢家巷)筑“天赐园”,其书室称“博雅堂”,收藏之富几与其师钱谦益“绛云楼”相等。清兵入关后,把书迁于密林山寨,将大册图书蘸上油,短小图书用棉花包上,一炬了之。其所藏海内珍本如宋版前后两《汉书》,虽传与后代子孙,最终还是辗转流入清廷藏书阁。
据徐沁撰《明画录》介绍,谢三宾工山水,每与董元宰、李长蘅、程孟阳究论八法,故落笔迥异恒境,然颇自靳惜,不肯多作。后面的几句话,说明谢三宾有才华,但是个没有器量的人。
谢三宾官至太仆寺卿,这个官位相当于现在的副部级。对于“学而优则仕”的古人来说,太仆寺卿应该是谢家光耀门楣的事情,也是鄞县地方的荣耀,但乾隆《鄞县志·谢三宾传》仅记录146字,而《甬上耆旧诗》所附作者小传亦不过159字,且都没有他的生卒记录。
《鲒埼亭集》中全祖望屡屡提及此人,他老家总是用各种代称、异称来称呼谢三宾,总计有13种之多,如“鄙夫”“叛儿”“降人”“贼臣”“逆绅”等。最让人费解的是称他“夫已氏”“谢昌元”。夫已氏本是春秋时期齐懒公的异称,为什么全祖望要称其为夫已氏?谢昌元是宋末元初之人,为什么也成为谢三宾的代称?明末降清之人很多,为什么全谢山独独责难谢三宾?
著名历史学家柴德庚先生在《〈鲒埼亭集〉谢三宾考》中说,谢三宾是“晚明史上一重要人物,因其人徘徊明清之间,故明清史皆无传,又因诸家记载多陷其名,或异其称,故三宾之外反不著。”
明清易代之际,面对社会的陵谷迁变,那些曾是明朝臣子的士大夫,不可避免地要进行新的社会角色选择。从大的方面讲,他们要在生与死之间表明立场。有看到故国沦亡,家园罹难,于国恨家仇中举起“复明”旗帜的,如陈子龙、瞿式耜等,都做了千秋雄鬼。有避世不仕隐身山林的,如王夫之隐姓埋名,“窜身瑶岗,声影不出山林”,直至身死。有闭门独处的,如徐枋栖身乡间,“前二十年不入城市,后二十年不出户庭”。有祝发为僧的,屈大君有诗云:“今日东林社,遗民半入禅。”还有佯狂作痴使酒骂座的,如归庄抗清失败后归乡,佯狂终身;也有吟咏着“惭无半策匡时艰,唯有微躯报主恩”的绝命诗句自尽而亡的。
谢三宾少年时有奇才,善书画,有文采,殿试中过进士。当年适逢钱谦益典试浙江,因此与钱谦益有师生之谊。明天启五年(1625)他任嘉定知县时,刊印了《嘉定四先生集》,在文坛留下一段佳话:谢三宾刻《嘉定四先生集》时,流芳尚存。三宾诣视其疾,索所作,因尽出平生诗文,手自芟纂,以成斯集。三宾为作序文,亦感慨凄动。
公元1632年登莱兵变,孔有德、耿仲明等人先后叛乱。当时阵亡将士万余,生灵涂炭,繁华的登莱地区成为一片瓦砾。朝廷派遣御使谢三宾担任监军,一战获胜,收复登莱。康熙年间毛霦所著《平叛记》有这段历史记载。谢三宾因战役取胜而名利双收,还为此事撰写《视师纪略》。不久,谢三宾升任太仆寺少卿。因为在登莱之役中贪污了大量战利品,一战而富甲天下。由于遭到非议和揭发,差一点被皇上治罪。公元1635年,谢三宾借丁父忧,才得以离开京城。回到家乡后,他用所贪的金钱在杭州建“燕子庄”,并购买大量古籍装点新居。在这座江南风格的小别墅花园里,开始过起了舒适安逸的日子。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贤垂训,人皆不免,只是文人比其他人更浪漫更有激情罢了,这浪漫使得文人与妓女演绎出许多风花雪月的故事,甚至于缠绵悱恻。
谢三宾作为文人,骨子里自有风流因子,从官场得意归来,他又想在美色上满足自己的欲望。凭他的经历学识,一般的美色自然打动不了他,他瞄上的是名动松江一带的柳如是。
柳如是本姓杨,名影怜,改姓柳,名隐。后改名是,字如是,号河东君,又号蘼芜君,浙江嘉兴人,幼年被卖到盛泽归家院名妓徐佛家为养女。年稍长,流落青楼。为秦淮八艳之首。在松江,她以绝世才貌,与复社、几社、东林党人相交往,常着儒服男装,与诸文人纵谈时势,诗歌唱和。
崇祯十二年(1639)春季,柳如是开始与谢三宾交往。谢三宾虽年过半百,却纵情声色。他久闻柳如是艳名,对她害着单相思。为博得柳如是欢心,不惜重金大摆宴席求欢乐。后来,谢三宾还专门为柳如是写了一首《美人》赞美诗:香袂风前举,朱颜花下行。还将团扇掩,一笑自含情!
刚开始,谢三宾的风流和豪情,确令柳如是折服钦佩。他们二人之间似乎一见钟情,达到形影相随的地步。桃红柳绿的杭州,月色朦胧的西湖,他们在画舫里且歌且酒,作词写诗,抒情交谈。痛快至极时,谢三宾更是得意忘形,夸夸其谈自家地位与声望,甚至大肆吹嘘显耀登州战役中的丰功伟绩,以此抬高自己的声誉和身价。接着又激情满怀写了几首竹枝词,来赞美最心爱的美人柳如是:
钱塘门外是西湖,湖上风光记得无?侬在画船牵绣幕,郎乘油壁度平芜。
携手长堤明月中,红楼多在段桥东。当年歌舞今安在?魂断西泠一笛风。
细雨微风度柳洲,柳丝袅袅入西楼。春光莫更相撩拨,心在湖中那一舟!
处处开堂佛法新,香云能洗六根尘。欲携女伴参禅去,生怕山僧偷看人!
“美人一笑值千金”。如今谢三宾得到了“美人”,不是可以博得“一笑”了吗?因此,谢三宾对这句话玩味不已,后来索性把自家的堂名改名为“一笑堂”,并且把自己出版的诗词集,也改名为“一笑堂诗集”。
随着与谢三宾的不断交往,柳如是逐渐发现了他阴暗的一面。首先,她发现谢三宾依仗权势,轻佻浮夸,孤傲自大,肚量狭窄,为人阴险。另外,在婚嫁的嫡庶问题上,柳如是再三表示不愿意当侍妾,而谢三宾基本上含糊其辞,总是以拖延时间进行回避。这样看来,谢三宾独霸柳如这位“千金美人”的意图不过是把她当作玩物。在他眼里,柳如是仅仅是“燕子庄”里的装饰,骨子里依旧是个青楼女子,当作寻欢作乐逢场作戏角色。
崇祯十三年(1640)春季,柳如是和谢三宾的关系发生突变,柳如是为了避免谢三宾的无理纠缠,趁机逃离了“燕子庄”。谢三宾的情事终于变成了一场春梦,这让谢三宾觉得震惊和困惑:自己以“燕子庄”和钱财相利诱,并且深情厚谊对待柳如是,为什么会挽留不住她的心呢?柳如是单方毁约终止关系,并且突然逃离“燕子庄”,这使谢三宾一腔深情变成了愤恨。他不甘心被一个风尘女子轻易背弃,发誓决不会轻易放过她,要找机会发泄愤恨,进行报复!
但此时的谢三宾并未真正死心,当他知道柳如是的去向后,先是写信表示慰问,后又追到嘉兴,想要与柳如是重归于好,可是柳如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谢三宾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扫兴地回到杭州。他对自己的这段经历写下这样的诗句:“万事瓦解不堪言,一场春梦难追觅。无情只有杨柳枝,日向窗前伴愁绝。”
这场交往虽然了断,但也给柳如是的选择带来难度,今后她托付终身的人,必须能够与谢三宾相抗衡,否则以谢三宾的为人,一定会找机会报复。当时柳如是深感安危堪虞,急于寻找一个保护伞。钱谦益作为谢的老师,自然成了柳如是的最佳目标人选。那年,二十三岁的柳如是嫁给五十九岁的钱谦益为侧室。这始料不及的婚姻让谢三宾终于怀恨于心。崇祯十六年,钱谦益扩建园林,将主楼名为绛云楼,取“真诰绛云仙姥下降”之意,作为读书、藏书之处。楼将建成,钱财耗尽,钱谦益不得不忍痛割爱出售一些藏书,但富商谢三宾却指名要购“两汉书”,终于,这部北宋精椠以一千两黄金的代价被谢三宾购得。柳如是和宋版《汉书》是钱谦益手中的两大尤物。他从谢三宾手里夺了柳如是,却不得不把宋本《汉书》拱手让给谢三宾。无怪乎谢三宾说:“三宾虽不能夺回如是,但买得情敌深爱之书,可聊以快意自解。”
1644年,李自成率农民军攻破北京。福王即位于南京。1645年,清军攻破南京,明亡。
清兵连破扬州、嘉定、杭州等城,宁波已岌岌可危。城中文武多有逃跑,宁波同知朱之葵准备献城求降。原明刑部员外郎钱肃乐眼看江山易主,痛不欲生,大口咯血,准备绝食尽忠。当时,贡生董志宁与秀才王家勤、张梦锡、华夏、陆宇、毛聚奎等六人(人称“六狂生”)倡议起兵抵抗。有人认为原太仆寺少卿谢三宾“饶于资,向监军山左,曾身历戎行,宜奉之为主”。于是前往月湖天赐园恳求谢三宾。但他一口回绝:“势如压卵,若辈不畏死耶?”
1645年6月15日,钱肃乐在江东演武场集合万名义军,誓师抗清,各路主将纷纷登台宣誓。校场内外人山人海,全城百姓扶老携幼都来观看。谢三宾因家资豪富,怕钱肃乐起义抗清有损于己,便暗地私通清兵,想谋害肃乐。他还写信给镇海总兵王之忍,要他带兵进城。信中说抗清之事:“出自庸妄六狂生,而一稚绅和之。将军以所部来,斩此七人,事即定矣。某当以千金为寿。”
“当以千金为寿”。当身为汉人的镇海总兵王之忍在台上当众宣读谢三宾给他的密信时,台下的谢三宾吓得面无血色,哀号长跪于阶下,连连磕头道:“求将军恕罪,求将军恕罪!老奴愿捐万金助饷,以赎狗命。”从谢三宾的话中,不难让人看出,大抵家资愈厚者,身家之念愈重,故国之思愈薄。
万泰与谢三宾是姻戚,见他如此狼狈,于心不忍,便上前劝愤怒的众人:“起义之际,尚缺军饷。望诸位看万泰薄面,让他抵金偿命,以观后效,如何?”众人碍于万泰脸面,又认为义军缺饷,如其能输财赎罪,痛改前非,也可饶其不死。于是便饶了谢三宾。后谢三宾先是祸乱鲁朝,继而降清,南明义士多遭其害。万泰懊悔不及,自号悔庵,抱憾终身。
谢三宾唯利是图,本意是保住他“家富耦国”的家产并“求用于新朝”,没想到“功”不见录,清巡海道孙枝秀对他的巨额财产早已垂涎三尺,故意把他说成是反清复明的同谋叛逆予以捉拿。审讯过程中,谢三宾丑态毕露,曰:‘治民若有异心,未敢出两次首也。’”尽管孙枝秀事先暗中派人告诉身陷牢狱的华夏:“谢氏汝冤家,可力引之,当为汝报仇。”但华夏却在公堂审讯时义正词严地说:“谢三宾最为宁郡人不齿,甲申之变,犹居乡也;弘光皇帝蒙尘,彼竟降虏。迨钱刑部(肃乐)起义,王武宁(之仁)执词问谢罪,彼愿督饷自赎。监国幸越,不次入东阁,惟问暮夜金,即用千金买美姬行乐耳。坐陷钱塘,急切奔降,而大刊揭帖告当事,明归心大清赤忱。是一反复小人,行同狗彘也。此好事,岂有他分?惜与他同狱,未免抱愧耳。”谢三宾听说华夏斥责自己是猪狗一般的小人,决不会参加殉明抗清的“好事”,不禁连连叩头称:“长者,长者!”由于主谋华夏耻与谢三宾为伍,谢氏方能脱狱。
死亡向来是人类最惧怕的事情,因为死亡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对明朝的殉国者来说,在山河破碎之时,死亡则变成了一种选择,他们用一座座青冢筑成了无言的丰碑,他们的宁死不屈,为没落的明王朝谱写了最后的壮丽。尽管那些慷慨成仁的牺牲,在今人看来似是螳臂当车,但是这些英烈临危不惧、挺身赴难、百折不挠的精神,却是我们民族最最宝贵的财富。
清高宗于乾隆四十一年十二月初三日一份诏书中,命国史馆编纂《明季贰臣传》。《贰臣传》分甲乙两编,附录于《清史列传》第78、79两卷中,共收录了明末清初在明清两朝为官的人物120余人。
乾隆皇帝以忠君为标准,在上谕中把降清的明朝官员均称为“贰臣”,使“贰臣”作为一个典型的政治术语。乾隆皇帝指出,这些人“遭际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授命”,从封建道德出发,实在是“大节有亏”。这些人尽管为清朝做出了贡献,其子孙甚至还在清朝做官,但以“忠君”的标准衡量,他们是不完美的。看来恭事二主再诚心,道德上的污点无论如何难以拭揩干净,且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让子子孙孙抬不起头来。
“贰臣”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出现的特殊人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古代文人心目中的最高境界。但中国古代是一个皇权社会,一旦进入“权力场”,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处于一种两难的境地:如果刚直不阿则为当权者所不容,如果曲阿附世则为后世所不齿。在改朝易代之际,文人士大夫经常不知所措:到底是忠于旧王朝,还是投靠新王朝?在历史巨变面前,作为个体的人实际上不能也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这正是谢三宾等“贰臣”们的悲剧所在。
随波逐流也罢,宁死不屈也罢,俯首称臣也罢,口是心非也罢,其实明末的文人早已不是宋代理学教养下同出一辙的文人了,其情态之多样、行为之矛盾、思想之复杂,远远超出了以往任何历史时期。而恰恰是明末的这一代文人,给中国“文人”——这一古代知识分子的称号赋予了更加多样而复杂的内涵。
对于谢三宾来说,后几年的“贰臣”生涯犹如南柯一梦:清廷的戏弄、权贵的欺凌、舆论的耻笑、史书上的污点,或许还要加上对自己“失足”的悔恨,所有这些加在一块,也许足以令他清醒一点,从此循规蹈矩,不敢再有任何非分之想。
其实,在皇权专制体制下,能够对“权力场”不抱任何幻想,决绝地挺直腰杆站立着的文人,古今又有几人?只是谢三宾玩骑墙术玩得过头了,成了反反复复的小人。
晚年谢三宾的生活是否孤独?是不是每天在月湖滨的“天赐园”里,观日落日出,看人来人往?或许他的生活依旧安逸逍遥,或许他在孤独中偶然翻几页他的古籍,或许静静地反思人生深处破裂的道德,或许怀揣怨愤和委屈,或许在回忆他一生中最辉煌最得意的日子……很难想象,失去了昔日潇洒的身影和笑声,失却了夕阳下眺望和夜雨中的苦吟,失却了书斋素笺上酣畅淋漓的诗迹,留下湮没在世事代谢中的失落茫然和叹息,谢三宾的道德文章还有多少张力和灵气?
谢三宾无法理解别人对他的不理解,也无法诠释他的悲悯、失落和彷徨。当他从迷梦中苏醒过来后,看到的是一个暮年衰病的自我,一个无助寂寥的自我,一个生命已近尾声的自我。环顾四周,空空如也,仅二三友人偶尔稍稍过往寒暄。名噪一时的“博雅堂”中所存的古籍也寥寥无几。谢三宾在惆怅中摩挲自娱,总会百感萦怀。当他有一天轻轻拭去列祖列宗画像上的尘埃,一页页翻动着家史,辉煌与衰落,都已成为历史的陈迹。
对甲申之际的整个鄞县来说,谢三宾只是一个让人尴尬的角色,如果那个舞台少了张苍水,少了钱肃乐,少了“六狂生”,那么明末清初的鄞县就会暗淡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