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给人的感觉是充满诗意的:大街小巷清曲丝竹柔美,黑瓦白墙飞檐挂角空灵,湖畔河边柳絮款款婀娜,小院青藤老井寻常婉转……其江南水乡精致典雅无处不在,更有类似六朝古都细腻温婉的金粉气。
然后就在这充满脂粉香艳的扬州城,却在明末清初上演了一曲感天动地的壮士悲歌!
记得早年读全祖望名篇《梅花岭记》,文中记载以身殉国的民族英雄史可法,其故事悲壮,动人魂魄、催人泪下。掩卷、掷笔、浩叹,一股幽思之气直哽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去扬州,由此成了我这些年来越来越固执的一个愿望。
终于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春,我来到了扬州。当我站在史公祠时,烟雨朦胧的梅花岭上正寒风呜咽,岭上几枝红梅,正凌寒独自绽开。是他吗?是史可法百年的忠魂吗?梅花、明月、亡国、故臣……那些苍凉悲切的词句顿袭心头,我仿佛穿越时空的记忆,与这位民族英雄相遇,并真切感受到了那场战斗的腥风血雨。
“顺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围急……”公元1645年4月初,号角凄厉,刀枪如林,清军的铁骑踏破了江淮的宁静,扬州城陷入重重包围之中,史可法率全城军民奋力抵抗。
扬州成了战场,乱箭利刃下,鲜红的热血顺着梅花岭流入护城河,染红了寒梅,染红了河水……火光穿透夜色,扬州变成了一片火海!在血泊与火海中,扬州遭到了一场惊天浩劫。
经过三天的殊死激战,古老的扬州城在血色残阳中陷落了。接着,清军又残忍地上演了一场史称“扬州十日”的人间惨剧!
据史可法义子史德威在《淮扬殉节纪略》中记述:清军破城后,史可法欲以佩刀自杀,部属强行夺刀,拥其潜出小东门。见此地清兵正在屠杀百姓,史可法挺身而出,大呼:“我史督师也!万事一人当之,不累满城百姓。”遂被俘。豫亲王多铎以宾礼相待,口称“先生”,当面劝降,许以高官厚禄。史可法依旧骂不绝口,严加拒绝:“我为朝廷大臣,岂肯偷生为万世罪人!吾头可断,身不可辱,愿速死,从先帝于地下。”“我意已决,即碎尸万段,甘之如饴,但扬城百万生灵,不可杀戮!”遂从容就义,时年44岁。
英雄末路,这是人生最凄凉的景象,可从史可法那字字泣血的言语中,我们读出了他的威武不屈的气节。其实在一种大的历史嬗变情势下,史可法不可能左右历史的走向,也无力阻挡历史前行的脚步,但他却以卓然的人格力量,向世人证明了一种生命的活法,证明了一种气节的存在。无论历史怎样演进和变迁,这样的忠烈气节,都将为人景仰、追慕和褒扬。
“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史可法英勇就义130年后,清乾隆皇帝为其赐谥号“忠正”,亲书“褒慰忠魂”四字颂扬他,并命修墓建祠堂永为纪念。以清廷来纪念抗清英雄,说明即使是敌人,对忠臣烈士也是肃然起敬的。
有人说,史可法是一位悲剧式的英雄。那么这是一场历史悲剧还是时代悲剧呢?也有人说,就像残缺也是一种美一样,悲剧英雄更能触动历史,更能催人泪下,更有感天地泣鬼神之悲壮!
一个崇尚高尚人格的民族,才能创造高尚的历史。对于历史而言,“扬州十日”是一个标本式的城殇。如今,“扬州十日”已经久远,但历史的记忆却无法淡去。史可法和扬州百姓在民族危难之际所表现出来的不屈气节,足以支撑起民族精神的巍巍大厦。
扬州自吴王开挖邗沟以来已经建城,多年的盛与衰,荣与辱,繁华与破落,鲜亮与幽暗,如影随形。多灾多难的扬州一直穿行在明灭相间的历史隧道里,如同中国历史深处的一段微缩通史,而史公祠则是扬州这座城市的精神所在,它赋予了这座古城的历史以厚重和质地,让人们知道,这座江南城市,不仅有着温山软水的风景和柔靡温雅的世俗生活,更有一种刚硬的精神和操守存在。
徘徊在一片肃穆的史公祠内,随处可见名家楹联,如“骑鹤楼头,难忘十日;梅花岭畔,共仰千秋”,“千朵梅花满池水,一弯明月半亭风”……这些楹联,让梅花岭浸染在一片清雅的梅香中。梅花与史可法,似乎有种神秘的对应。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梅被当作坚贞、高洁的象征,当年清兵围城时,史可法连夜赶往梅花岭举行誓师大会激励士气,在托付临终大事时,又说:“我死,当葬梅花岭上。”有梅花陪伴史公,我想史公一定不会寂寞的,扬州也不会寂寞的。梅花岭上年年绽放的梅花,已成为史公不屈的英灵和扬州城市的图腾。
“史可法人可法书可法,史可法今可法永可法。”站在史公像前,我默默祭上一炷心香,任青烟袅袅,凭思绪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