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旱,宁波人叫“车干河”。过去农田用水车排灌,河水干了,水车只能干转。
那一年,我大概六七岁。入伏以后,家门口的河道竟然露出了河床。这条河是后塘河的支流,十几公里长,宽约十几米,深有三四米,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说,活这么久没见过河底朝天。
刚露出河床时,村民们很兴奋。所谓水浅鱼清,只见成群结队的小鱼浮出水面喘气,而大鱼们则城府要深些,藏身桥墩下,偶尔在水底划拨一下鱼尾,吐一口水泡。村民们拿着各式各样的渔具下到河床捕捞。水深一点的地方,有村民围出一处渔坝,把水抽干,将大鱼小虾一网打尽。更有精力旺盛的人,彻夜不眠,打着手电、火把对鱼们进行扫荡围剿。
河道里的水流眼看着就断了,村民们在享受完餐桌上的鱼鲜后,开始担心稻田的插种问题。
所有人都期待着一场透雨,但气温依然高烧不退。整个世界仿佛就是明晃晃的太阳,知了躲在憔悴的柳梢上拉长了声音拼命地嘶叫,黄狗伸出舌头在墙角喘着粗气流口水,老母鸡在庭院角落里耷拉着翅膀伏地打盹。河岸上、田野间,绿色的生命在痛苦地呻吟,狗尾巴草和野牵牛花在焦渴中死去……
傍晚时分,仅留一汪河水的河埠头挤满了人,人们轻手轻脚地洗衣、洗碗,生怕把少得可怜的水弄浑浊了。母亲总是等夜深了,才在深一点的积水潭里把一桶一桶并不干净的水拎到水缸里,然后放上几颗明矾。第二天,缸底便有厚厚的一层沉淀物,喝起来有一股涩涩的味道。我们不敢随意糟蹋水,因为这一天做饭烧水全指望它了。
村里有钱的人家开始在自家院子里打井,也许是土质的问题,井里抽上来的水并没有传说中那样清澈甘甜,但这不影响井的主人做顺水人情,每到傍晚,总有许多妇女小孩守在井边排队取水。
老天爷好像没有丝毫下雨的意思,村民们的脸上全是焦灼不安的表情,家家户户都能听到长吁短叹的声音。一些保水条件差的农田开始出现裂缝,枯萎的秧苗变成一棵棵干草。更有大片没有插种的稻田,眼看着就要荒芜了。
父亲不死心,起早贪黑到处找水,村里的小水塘、大河沟,但凡能舀起一瓢水的地方,他都舀起来,倒在大水桶里,再一担担挑到自留地里去,看到哪株苗快旱死了,就往那株苗上浇上半瓢水。村里人不理解,嘲笑父亲夸父追日,但父亲依然坚持,说能挽救一株是一株,能坚持一天是一天。回到家,时不时发出低沉的哀叹,而母亲则总是骂骂咧咧,诅咒这可恶的旱情。
十几公里的河道终于彻底干涸了,干涸得如此透彻。河床上板结的泥土又硬又钝,爬满了一条条粗大的裂缝,零星尚有水迹的地方,静静地匍匐着一些瘦瘦的虫子。
这中间,母亲抱着弟弟领着我,去了一趟外婆家。那条路原本挺长的,但因为河床干涸,我们抄了近路。行走在河床时,我看见有尘土扬起在母亲的脚后。“河里的水都流到哪里去了?”我问母亲。母亲抬头看看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说,到海龙王那里做客去了。“那它们还回来吗?”“你们做人乖一点,它就回来了。”母亲说。
农历七月半,老天爷终于赏了一场大雨。那天中午我们正在午睡,天空中有阴云慢慢撑开,隐隐有雷声传来。一场大雨倾盆而下,连着下了两天。村民们笑逐颜开,奔走相告,等不得天晴,就纷纷下地,把四处流窜的水流引向田间,然后,赶着黄牛耕地、耙田,准备补种秧苗。
喝了两天雨水,田里的秧苗还是泛起了绿色,但毕竟炙烤太久,秧田板结得厉害,拔秧成了村民们的一大难事。有村民急中生智,拿起铲子,把秧苗连带一层泥土都铲起来,再小心翼翼地分开,然后用稻草一小把一小把地绑起,再集中抛洒到农田里。村民们纷纷仿效。这样花了十来天时间,大干加苦干,终于让全部水田都插上了秧。
那两天的大雨把全村人给救了,入秋后,秧苗都坚强地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