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那一场雪静静地飞舞在我的记忆里,整个村子像孱弱的孩子悄没声儿地沉睡着。
白雪拉近了天空、远山的距离,让整个世界变得简单。屋前的草垛呈现浑圆的山形,院里的围墙成了厚重的城墙,廊檐上几束玉米棒在风中错落有致地晃动,摇曳着农家日子的艰辛。
草垛是农人入冬前备足的,一个冬天需要的温暖全在那儿了,几个顽皮的男孩藏匿在草垛的豁口里认真地啃着从屋檐边摘下来的冰凌子。墙门里三五成群的女人们聚集在火盆边,或纳鞋底,或织毛衣,东拉西扯。雪天里最热闹的地方自然是村口的小店,几桌牌局热火朝天,里外三层的看客为输赢争得面红耳赤。
中午时分,雪停了。一只不懂情趣的狗从角落里溜出,一个趔趄滚一身白,然后走到树下,抖动浑身的卷毛,抬起一条腿,哗啦啦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浑黄的窟窿,又低吠两声跑向了远处。鸡们缩着脖子挤在铺有稻草的鸡舍里,雪天里,鸡是不敢出门的,它们目光短浅,一出门就会迷路。
我抱着猫儿站在窗前,将鼻子贴在窗玻璃上压得扁平扁平的。一会儿,哈出的热气就模糊了窗子,我伸出冻成红萝卜似的手指,将窗玻璃上的水气抹去……白雪、小屋、炊烟、篱笆墙,眼前的世界像童话。
父亲和母亲又吵架了,吵得好凶,让我感觉很害怕。父亲出去了,母亲闷在家里一言不发地编着草帽。屋里很冷,冻得我的脚趾像有小老鼠在咬。
这时,小娟在我家的窗台下向我做了一个鬼脸,意思是让我一同去踩雪。我偷偷瞄了一眼身后的母亲,发现她的注意力并不在我身上,于是轻轻放下猫,偷偷溜出了门。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随心所欲地用冰凌子在雪地上划来划去。我喜欢听“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不一会儿,屋前屋后的雪地里就“种”满了我和小娟的脚印。
傍晚时分,又开始飘雪了。小娟被她母亲叫回家了,我却舍不得离开。
白茫茫的雪天,村道上没什么行人,偶尔一两人走过,也是匆忙慌张的。我突然很想念外婆家热气腾腾的厨房,想念外婆家那暖暖的被窝,想念外婆的嘘寒问暖……
我知道母亲不会在这样的时候让我去外婆家的,可是,渴望见到外婆的念头如同卖火柴的小女孩渴望得到温暖一样无比强烈。凭着记忆,7岁的我开始向十里外的外婆家走去。周围一片寂静,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咯吱”声轻轻的、脆脆的,仿佛雪在和我说话。迎面碰到下班回家的堂叔,他问:“小家伙你要去哪儿?”我冲堂叔笑笑,用手指指前方,继续赶路。
很快,我便融入雪中,渐渐地连家的影子也看不见了,身后那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也很快被棉絮般的雪花填满,仿佛从来就没有人走过。
走着走着,我感觉这路越走越陌生了,周围的天地充满了诡异。紧张、恐惧和迷茫伴随着我,让我手足无措。经过一个村口,碰到一位老爷爷,我问:“老爷爷,你知道我外婆家在哪里吗?”老爷爷说:“你外婆是谁啊?”我说不上外婆的名字,也不知道外婆那个村的村名。在老爷爷疑惑的目光中,我继续往前走。
茫茫大雪放大了我的想象力。我想,我会碰到传说中的狼外婆吗?我想要是真的碰上了,外婆一定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把我抱回家的。我噙着泪水,努力抛却想象中的危险和恐惧,不停地鼓励自己。我努力回忆着曾经走过的每一道沟坎,每一支冒着炊烟的烟囱,感觉离外婆的家越来越近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因为我的失踪,父母亲几乎把整个村子都翻了底了,幸好堂叔告诉了他们我的去向。等父母和堂叔打着手电筒找到迷途的我时,我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母亲一边流泪,一边怒不可遏地打我,问我为什么要一个人跑出来。我没有告诉他们理由,眨着眼睛尽量不让眼泪落下来。
夜里,我蜷缩在被窝里,听窗外北风呼号。隐忍的村庄在灯的倒影里摇晃,那风声像有人吹着哨子在跑。梦里的人们,全然不知一场大雪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