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在一些奇异案件中的非凡才能和杰出表现,我们在对戏剧性情节产生浓厚兴趣之外,自己也投身到故事中去了。在发表一些描写福尔摩斯破案的短篇小说时,我自然地把笔墨放在他的成就上。我这么做并不是顾虑到福尔摩斯的名声。事实上,如果福尔摩斯遭到失败,那也就意味着此案永远没有结局。越到危险的时候,福尔摩斯所表现出的才能和智慧越是让人心生敬佩。即使是在他判断出错的时候,最后他也能侦破案情。我曾注意到有五六件这类情况的案子,其中有两件案子最引人注意,一件是马斯格雷夫典礼案,一件就是我下面要讲述的故事。福尔摩斯一般不是为了锻炼身体而进行体育活动的人。通常来说,很少有人善于运用自己的体力。而毫无疑问,在与他同体重的人中,福尔摩斯是我所见过的最优秀的拳击手,他认为盲目地锻炼身体是浪费体力,所以他只关心与他职业有关的项目,其余一概不问。可是他精力非常充沛,不知疲倦。显然,他这种养生之道是很奇怪的。他的饮食非常简单,起居也极其简朴,近似于节衣缩食,只是偶尔会注射些可卡因。每当没有案件可查,而报纸新闻又枯燥乏味时,他便采用麻醉剂来解除生活的单调。
早春的一天,福尔摩斯很清闲,居然有空同我到公园去散步。此时榆树已发出嫩绿的新芽,栗树梢头开始冒出五瓣形新叶。我们默默无语地漫步了两个小时,这很适合两个至交。当我们回到贝克街时,已经快五点了。“请原谅,先生,”我们的小仆人一边开门一边说,“有一位绅士来找过您。”福尔摩斯埋怨地望了我一眼。“不应该去散步的,”福尔摩斯说,“你的意思是,那位绅士已经离开了?”“是的,先生。”“你没有请他进来吗?”“请了,先生,他进来过。”“他等了多久?”“半个小时,先生。他很着急,坐立不安,一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还跺着脚。我在门外等着的时候能听到他的动静。最后他走到走廊里大声叫喊说:‘他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我说:‘请再稍等一等。’他又说:‘那么我到外面去等他,我在这里简直快闷死了!我过一会儿再来。’说完他就走了,我说什么也留不住他。”
“好了,好了,你做得很对。”我们走进屋里,福尔摩斯说,“太令人生气了,华生,我现在真的需要一件案子。这显然是一个重要的案子,否则他不会那么焦急的。喂!这桌上的烟斗不是你的,一定是那个人丢下的。这是一只很好的欧石南根烟斗,斗柄很长,是用琥珀那种材料做成的。我不知道伦敦城里究竟有几只真正的琥珀烟嘴,有人觉得里面包着苍蝇的那种才是真正的琥珀。喂,他竟然烦乱得把如此珍爱的烟斗遗忘了。”
“你根据什么说他珍爱这只烟斗呢?”我问道。“啊,据我判断,这烟斗的原价只有七先令六便士,可是,你看,已经修补过两次,一次在木柄上,另一次在琥珀嘴上。你应该注意到,每次都是用比烟斗原价高得多的银箍修补的。这个人宁肯去修理烟斗,也不愿花同样的钱去买一只新的,这表明他一定很珍爱这只烟斗。”“你还注意到别的了吗?”我问道,因为福尔摩斯正把烟斗翻过来掉过去,用他那独特的神情仔细观察着。福尔摩斯拿起烟斗,用他那细长的食指弹了弹,像一个教授在讲授动物的骨骼一样。
“有些时候烟斗很重要,”福尔摩斯说,“除了表和鞋带以外,烟斗是最能表现一个人性格的东西。可是这只烟斗的迹象既不明显,也不重要。烟斗的主人显然是一个身体健壮、习惯用左手、有一口好牙齿、粗心大意、经济很富裕的人。”我的朋友毫不犹豫地信口说出了这些话,我看到他斜视着我,知道他是在看我是否明白他所做出的推断。
“他用一只七先令的烟斗吸烟,你认为他就是一个有钱的人吗?”我问道。“这是格罗夫纳板烟,八便士一两,”福尔摩斯说着,把烟斗放在手心中磕出一些烟丝来,“用这一半的价钱,他就可以买到上等烟丝,所以他的经济一定很富裕。”“那么,另外几点呢?”“他经常在油灯和煤气喷灯上点烟斗。你可以看出这烟斗的一边已经烧焦了。如果用火柴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用火柴点烟不会烧焦烟斗边,但你在油灯上把烟点着,就一定会烧焦烟斗。而烧焦的只是烟斗的右侧,因此,我推断他是一个使用左手的人。现在你把你的烟斗在灯上点燃,你就可以看到,因为你惯用右手,自然是左边侧向火焰了。有时你也可能这么点烟,但那只是偶尔的。所以只能认为他惯用左手。琥珀嘴已被咬穿,表明他身体强壮,而且有一口好牙。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已经听到他上楼的声音了,那么马上就有比这个烟斗有趣得多的问题让我们去研究了。”
一会儿,我们的屋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走进来。他身穿一套很讲究的深灰色衣服,手拿一顶褐色宽檐昵帽。我想他的年龄在三十岁左右,但是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大上几岁。“请原谅,”他有些愧疚地说,“我想我应当先敲一下门。是的,我应该先敲门。但我实在是心情烦乱,请千万别介意。”他把手放在额上,好像支撑不住了,一扭身倒在椅子上。
“我看得出你已经一两夜没有睡觉了。”福尔摩斯和蔼可亲地说,“这真是比工作还伤神,甚至比玩乐还要劳神的一件事,那么我能帮你什么呢?”“我太需要你的指教了,先生,我现在完全不知所措,一切全乱了。”“你是不是想向我做一下咨询?”“不仅是这样。你是一个饱经世事、有丰富经验的人,我迫切需要你的指点。希望你能告诉我下一步怎么走。”
他说得毫无条理,呼吸急促,声音颤抖,我觉得说话对他都是一件痛苦的事,他始终在抑制着自己的感情。“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他说,“任何一个人也不愿意对外人说自己的家务事。尤其是同两个陌生的人来谈论自己妻子的行为,更是令人尴尬。这样做简直太可怕了。可是,我已经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只能向别人求救了。”“我亲爱的格兰特·芒罗先生……”福尔摩斯开口说道。我们的来客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知道我的名字?”他大声说道。
“假如你想隐瞒自己的姓名身份,”福尔摩斯笑容满面地说道,“我劝你以后不要再把名字写在帽里儿上,或者你去拜访别人时,不要把帽里儿朝向别人。我也想让你知道,在这间屋子里我和我的朋友听了许多奇异玄妙的事,而我们也让许多人从焦急中平静下来。请相信在你身上我们也会做到这一点。现在时间宝贵,你快告诉我们事情的经过吧。”
我们的来客又把手放到额头上,一副痛苦万分的样子。我从他的神态上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沉默少言、能够自控的人,天性有些骄傲,宁肯把伤痛埋在心底,也不愿让他人知道。后来,他忽然握紧拳头做了个坚定的手势,不再保守秘密,开始说道:“事实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是一个已婚的人,结婚三年了。在这三年中,我和妻子生活幸福,快乐美满。我们的思想、言论和行动都很相似。可是从上星期一开始,我们中间突然产生了隔阂。我发现她就像是一个陌生人,我不了解她在生活上和思想上的一些东西。我们疏远了。我想弄清这是为什么?不过,有一件事我必须先让你知道,然后我再继续讲下去,福尔摩斯先生。艾菲是爱我的,请不要怀疑这一点。她全心全意地爱着我,现在更加爱我了。这一点我感觉得出来,这是肯定的。一个男人是能感觉到女人对他的爱的,但是,因为有这个秘密隔在我们中间,不解开它,我们的生活就不能像以前那样。”“芒罗先生,请把真实情况告诉我。”福尔摩斯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我先把我所知道的艾菲的历史告诉你。我们开始相识时,她很年轻,只有二十五岁,但已是未亡人了。那时她叫赫伯龙夫人。她小时候就到美国去了,住在亚特兰大城,在那里嫁给了一个叫赫伯龙的律师,生意不错。他们有了一个孩子,由于当地流行黄热病,她的丈夫和孩子被感染上双双死去,我看到了赫伯龙的死亡证明。这件事让她对美国产生了厌恶的感觉,于是她回到英国,和她的姑母一起住在米德尔塞克斯的平纳尔,她的姑母一直独身。另外,我要说明的是,她的丈夫给她留下一大笔遗产,大约有四千五百镑。她丈夫在世时用这笔财产投资获利,一年大约有七厘的利润。我遇见她时,她到平纳尔仅有六个月,我们一见钟情,几个星期后就结了婚。”我是个蛇麻商人,每年有七八百镑的收入。我们在诺伯里租了一栋别墅,每年租金八十镑,生活得很幸福,没什么烦恼的事儿。我们这小地方离城虽然不远,却有乡村韵味。在我们住处附近,有一家小旅馆和两所房屋,我们门前田地的那一边有一所独立的小别墅。除此之外,只有到车站去的路上才有房子。由于职业的关系,我只在一定的季节进城办事,夏天我是不用进城的。于是我和我的妻子在自己的乡下住宅尽情享乐。我可以告诉你,在这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之前,我们从来没有发生过不愉快的事。
“还有一件事,我应该先告诉你,然后再继续往下讲。”我们结婚时,妻子把她的全部财产都转到我的名下了。这并不是我的意思,因为我觉得我的事业一旦失败,那就是很难挽回的事情,不能连她的钱也赔进去。可是,她坚持要这样做,我只好照办了。啊,大约六个星期以前,她来找我。
‘杰克,’她说,‘当你接受我那财产的时候,你说过任何时候我都可以跟你要钱——只要我需要。’
‘没错,’我说,‘那本来就是你自己的钱嘛。’
‘好,’她说,‘我要一百镑。’
对此我感到很惊讶,因为我以为她不过是要买一件衣服或其他的类似的东西。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道。
‘噢,’她开玩笑似的说,‘你说过你只不过做我的银行保管,你知道,银行保管是不会向人家问这种问题的。’
‘如果你真的需要这些钱,我当然可以拿给你。’我说道。
‘是的,我确实需要它。’
‘你不能告诉我你想用这笔钱来干什么吗?’
‘现在不行,杰克,过几天我一定告诉你。’我只好照办,如果说我们夫妇间有什么秘密的话,这就是第一个。我给了她一张支票后就把这件事放到脑后了。也许这和后来发生的事无关,但我认为还是让你们知道比较好。
好了,我刚才告诉你们,有一座小别墅在我们家附近。在我们住所和小别墅之间有一块田地,可是你要到小别墅去,就必须沿大道走到对过儿,然后再绕到一条小路上过去。在小别墅那边有一片茂密的苏格兰枞树,我通常在那儿散步。因为,在树林中散步令人感到很舒畅。八个月来,这所小别墅一直无人入住,实在是一件可惜的事。那是一座很漂亮的两层楼,有一道古式的游廊,周围到处是金银花。我经常在那里逗留,而且也时常在想,如果住在这样漂亮的房子里该是多么惬意啊。
唉,上星期一傍晚,我走在这条路上,遇见一辆空篷车转到小路上,同时看到游廊旁边的草地上有一堆地毯和一些其他的东西。很显然,这所小别墅终于租出去了。我接近那里,装成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仔细观察了一番,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住在我们附近。就在此时,我突然感到上面一扇窗户里有一张面孔也正在盯着我。
福尔摩斯先生,我当时看不清这张面孔的样子,但是,我感觉后背冒汗。我站得稍微远了一点,所以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孔。但这张面孔给我的感觉是非常不自然甚至不像人的脸,这就是我那时的印象。我紧走几步,希望能够看清楚那个人。当我走近以后,那张面孔突然消失了,似乎被突然拉到室内的暗处。我站了足有五分钟,仔细思考这件事,想把我得到的印象分析一下。我很难说明这究竟是一张男人的面孔,还是女人的。它离我太远了。可是这张面孔的颜色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就像青灰色的白垩土一样,甚至有些僵硬呆板,非常不自然。我心里忐忑不安,决心再去看看这所小别墅的新住户。我走到门前敲了敲门,门马上就被打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瘦削、面目可憎、让人心颤的女人。
你有什么事?‘她操着北方口音问道。’我是你对面的邻居,‘我用头朝我的住处示意着,说道,’你们一定刚刚搬进来,因此我就过来看看是否能帮上什么忙。‘’需要的时候,自然会去请你的。她说着竟然关上了门。我吃了这样粗鲁的闭门羹非常气愤,转身便回家了。整个晚上,无论我做什么事,脑子里总是想着窗口的那个怪人和那个女人。我决定不对妻子提起这件事,因为她是一个胆怯而又容易激动的女人,我不愿意让她分担我的不快。最后,临睡前,我对她说小别墅已经有人住了,但她什么都没说。
我通常睡得很沉。家里人经常嘲笑我说夜里什么都不能把我吵醒。可是在那天晚上,由于这件事情的小小刺激或其他什么原因,我说不清楚,反正是睡得很不好。我在似睡非睡中模模糊糊地觉得室内有什么在走动,逐渐意识到是我妻子,她已经穿好衣服,并且披上了斗篷,戴上了帽子。我喃喃地说了几句惊异的话,对她这种奇怪的举动提出了异议。当我半睁半闭的双眼移到我妻子被烛光映照的脸上时,我惊呆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这种表情。她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在她扣紧斗篷时,偷偷地盯着床上,看我是否被惊醒了。后来她以为我还在睡梦中,她便悄悄地从屋中溜出去。稍后,我听到一阵吱吱嘎嘎的打开大门发出的响声。我从床上坐起来,用手关节敲打床栏,确定我是不是真的清醒了。然后我从枕下拿出表来,指针正在三点钟的位置上。这个时候我妻子到外面去干什么呢?
我坐了大约二十分钟,一直在想着这件怪事,设法寻找一些答案。我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我正在苦苦思索这件事时,听到门又轻轻被关上了,我妻子走上楼来。‘你半夜三更到哪里去了,艾菲?’她一进来,我便问道。听到我的话,她很震惊,猛地尖叫了一声,我为那声尖叫里的内疚之意深深懊恼着。我妻子向来是一个真诚而坦率的女人,看到她悄悄溜进自己的屋内,而当丈夫问话时她竟然心虚得惊呼出声,这太让我寒心了。
‘你醒了,杰克!’她笑了,但笑得很勉强,她大声说道,‘我还以为没有什么能把你吵醒呢。’
‘你到哪里去了?’我更加厉声地问她。
‘也难怪你这么惊奇。’她说道。我看到她在解斗篷上的纽扣时,手指在颤抖。呃,以前我从未这样对待过她。事情是这样的:我觉得有些闷,想呼吸点新鲜空气。如果我不出去,我想我会要晕倒的。我在门外站了几分钟,现在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没有看我,她的声音也和平常完全不同,这就表明她说的都是假话。我没有回答,把脸转向墙壁,非常伤心,千百种恶意的猜测和怀疑涌现在我脑中。我妻子对我隐瞒什么呢?她这次奇怪的外出究竟到哪里去了?我感到不弄清事实真相,我无法安下心来。可是,在她向我说过谎话后,我不愿再问她什么了。这一夜我辗转反侧,越想越没有头绪,越想越不安。
第二天我本来决定到城里去,但我非常烦恼,也顾不得生意了。我妻子似乎和我一样心神不定,她始终注意着我的脸色,我从她那疑虑的目光中看出,她已经知道我怀疑她的话,此时也是不知所措,慌了手脚。早餐时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饭后我就到外面去散步,准备仔细地考虑一下这件事。
我一直走到克里斯特尔宫,在那儿呆了一个小时,回到诺伯里时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我刚好路过那所小别墅,于是停下脚步望着那些窗户,看看是否能见到昨天我看到的那张面孔。福尔摩斯先生,你可以想像我当时的惊讶,当我站在那儿时,从小别墅打开的门中走出的竟是我的妻子。我一见到她,便惊得说不出话来。可是当我们目光相遇时,她显得比我还要激动。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她想要退回门中去,后来看实在没什么用,才走上前来,虽然嘴角含笑,但面色苍白,目露恐惧之色。
啊,杰克,‘她说,’我刚才来看看是不是能帮新邻居做点什么。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杰克,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那么,‘我说,’这就是你昨夜来过的地方吧。‘’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喊道。’我完全可以确定,你昨夜到这里来了。这里住的是什么人,你竟然偷偷地在深更半夜来看他们?‘’今天是我第一次到这里来。‘’你竟然对我撒谎?‘我大声喊道,’你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我从来没有瞒过你什么事,不行,我一定要进去,非把这件事弄清楚不可。‘’不,不,杰克,看在上帝的面上你不要进去!‘她慌乱得气喘吁吁地说道。等我走到门口时,她一把拽住我的袖子,用力想把我拉走。’我求你,杰克,千万别去,‘她高声喊道,’我保证过几天把一切都告诉你,如果你现在就进去,只能是自找罪受。后来,我从她手中挣脱开,她紧紧把我缠住,狂乱地阻拦着我。
‘请你相信我,杰克!’她叫喊着,‘就相信我这一次。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好,否则我决不会隐瞒任何事。跟我回家吧,这关系到我们的未来,你决不会后悔这么做的。’她的这番话劝住了我,她是那样诚恳,而且又说一切为了我们的未来,我犹豫了。‘让我相信,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说道,‘从现在起必须停止这种秘密活动。你可以保守你的秘密,但你必须答应我夜里不再到这儿来,不能背着我做什么事情。如果你答应我,将来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可以忘掉这一切。’
‘我就知道你会相信我,’她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高声喊道,‘就照你的要求办。走吧,离开这儿我们回家去吧。’
她仍然拉着我的衣袖,于是我们离开了小别墅。我走时向后看了看,发现上面窗口有一张铅灰色的面孔正望着我们。我妻子和这个怪人以及前一天我看到的那个粗野而又丑陋的女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不能解开这个奇怪的谜团,我的心里会永远不安,我知道这一点。这以后,我在家呆了两天,我妻子也遵守约定,因为,就我所知,她从未离开一步。可是到了第三天,我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虽然在那样的承诺后,她仍然不能摆脱那股神秘力量,她背弃了我。那一天我到城里去了,可是我没有像往常那样乘下午三点三十六分的火车回来,而是乘两点四十分的火车提前返回来的。我一进门,女仆就一脸慌乱地跑进厅房。
‘太太呢?’我问道。‘可能散步去了。’她答道。
听到这话,我心里好像涌上了一片乌云,我快步上楼想确定一下她是否真的不在家里。偶然间我向窗外看了一眼,发现刚才那个女仆正穿过田野,跑向小别墅。一切都很清楚了。我妻子又到那里去了,并吩咐女仆,如果我回来,就赶快去通知她。我气得发抖,跑下楼来,决定去揭开谜底。我跑到门外看到我妻子和女仆沿小路赶回来,可是我没有停下来和她们说话。这所小别墅里隐藏着一种威胁着我的平静生活的秘密,我不能再让它发展下去了。我走到房前,甚至连门都没敲,转动门钮就冲进过道。
楼下是一片寂静,只有厨房里炉灶上水壶在咝咝作响。一只大黑猫趴卧在一只篮子中。我以前看到的那个女人却全无踪迹。我跑进另一间屋子,可是同样空无一人。后来我跑上楼去,另两间屋子也是空的。整个别墅找不到半个人。室内的家具和图画都极为普通而粗俗,只有我从窗户看到奇异面孔的那间寝室舒适而讲究。在那里我惊讶地发现壁炉台上悬挂着一张我妻子的全身照片。霎时,我好像掉进了痛苦的深渊,那张照片是三个月前我要她拍的,她竟然让它出现在这里。我在室内停留了一会儿,确定没人后,才走出来,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我进屋时,我妻子正在前厅。在极度痛苦中,我并没有与她说话,大步从她身边冲过去。在书房门口,她赶上了我,并跟着我进了书房。
‘对不起,杰克,我背弃了诺言,’她说,‘但是,你知道真相后,一定会原谅我的。’‘那么就把这一切快说出来吧。’我说道。‘我不能,杰克,我不能。’她大声喊道。
“‘如果你不告诉我住在那所别墅里的是什么人以及你送照片的那个人是谁,我们之间也就无话可说了。’我说着往外走,离开了家。福尔摩斯先生,这是昨天发生的事,离开后我就没回家。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我们夫妻一直很幸福,这是第一次出现摩擦,又是这么严重的事情,我很慌乱,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今天早晨我突然想到可以求助你,所以急忙赶到你这里来把一切都告诉你。假如这里面有没说清楚的,你可以直接问我。不过,首先请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了。”
福尔摩斯和我全神贯注地听着这件离奇的故事。这个人异常激动,讲得时断时续。福尔摩斯一只手托着下巴,静静地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请告诉我,”他终于说,“窗口的那张面孔你能肯定是男人吗?”“我每次都不是近距离看到那张面孔,所以,我不敢保证是男人。”“但显然你对这张面孔有很糟的印象。”“它的颜色好像很不自然,而且面孔呆板得怪异。但我走近时,它就消失了。”“你妻子向你要一百镑,到现在有多久了?”“大约两个月左右。”你看到过她前夫的照片吗?没有,在她丈夫死后不久,亚特兰大着了一场大火,烧掉了她的所有文件。可是她有一张死亡证明,你说你看到过是吗?是的,在这场火灾之后,她拿到了一份副本。“你可认识她在美国的熟人吗?”“不认识。”“有从美国来的信吗?”没有。
“谢谢你。现在我得仔细分析一下。如果这所别墅现在仍然空着,事情就好办了。不过,很有可能昨天在你进去以前,里面的人得到消息先躲开了,现在说不定又回去了。这一点很容易查出来。我劝你返回诺伯里,再观察一下那所别墅的窗户。在肯定里面有人后,你不要轻举妄动,拍个电报通知我和我的朋友就行了。我们收到电报后的一小时会赶过去,事情很快就会查清楚。”
“如果别墅一直空着呢?”“如果这样,我明天会去,等我到后我们再商议。再见。不过,重要的是,在没有弄清楚以前,你不要再烦恼了。”
“我有点担心,华生,”我的朋友把格兰特·芒罗先生送到门外,回来时对我说,“你怎么看?”
“这件事很复杂。”我回答道。
“没错,我认为这其中有诈。”
“那么诈人的是谁呢?”“啊,肯定是住在那个舒适的房间并把他妻子的照片挂在壁炉墙上的那个人。华生,窗户里的那张呆板面孔是很关键的一点,我说什么也不放过这件案子。”你已经有了推论吗?是啊,但仅仅是推论。可是如果这是错的,那我会很惊讶。我认为住在小别墅里的就是他妻子的前夫。你为什么这样想呢?如果不是这样,她不会那样惊慌地阻拦她现在的丈夫进去。我认为,事情可能是这样:这个女人在美国结了婚,她前夫染上了什么恶习,或染上了某些令人讨厌的疾病,别人不愿接触了或者能力降低了。她最后离开了他,回到英国,改名换姓,打算开始一个新的生活。她搞来一张别人的死亡证明给她新丈夫看。现在结婚已经有三年了,她深信自己的处境已经非常安全。可是她的踪迹突然被她的前夫发现,或者可以假设,被某个与这位病人有牵扯的荡妇发现了。他们便写信给这个女人,威胁说要揭她的底。于是她试图用一百镑来摆脱他们,但他们还是来了。
“当她的丈夫告诉她别墅有了新住户时,她知道这一定是追踪她的人。于是等丈夫睡着之后,她到小别墅去希望能劝服他们。可是第一次没有成功,第二天早晨她又去了,可是就像她丈夫告诉我们的那样,她走出小别墅时正好被丈夫发现了,她只得答应不再去。但两天以后,为了彻底摆脱这些可怕的邻居,她又去进行劝服行动了。这一次她带上他们向她索要的照片。当她和前夫谈判时,女仆突然跑来报告说主人回家了。她想丈夫一定会直奔别墅,便催促室内的人从后门躲进附近的枞树丛里。所以,他到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了。但如果他今晚再去,房子是不会再空着的。你认为我的推论如何?”
“这完全是猜测。”
“可是它却符合现有的事实。如果再发现了不相符合的新情况,我们不妨重新考虑。在我们没有收到那位朋友从诺伯里拍来的电报之前,我们什么都不能做。”我们并没有等太久。刚吃完茶点,电报就来了。
电报上这样写着:
别墅依然有人居住。又看到窗口那张面孔。请乘七点钟火车来此,一切等你来处理。
当我们下火车时,格兰特·芒罗早已等在月台上了。借着车站的灯光,我们看见他面无血色,忧郁憔悴,浑身都在不自禁地打颤。
“他们还在那里,福尔摩斯先生,”他用手紧紧拉住我朋友的衣袖说,“我经过别墅时,看见灯光。现在我们应当彻底搞清楚它。”“那么,你准备怎么做?”当我们走在幽暗的林阴路上时,福尔摩斯问道。“我准备闯进去,趁他们不备看看屋里究竟是些什么人。我希望你们两位做我的证人。”
“那么你决定不顾你妻子的警告了吗?”“是的,我决定这么做。”“好,我想你是对的。弄清真相总比心存疑虑要好。我们最好现在就去。当然,从法律上说,我们这样做是错误的。不过我想值得这么做。”那晚天色非常昏暗,我们从公路转入另一条两旁长满树篱的狭窄小路,天已经下起毛毛雨。显然,格兰特·芒罗先生急于找出真相,他走得很快,我们只好尽力跟着他。
“那就是我家的灯光,”他指着树丛中透过来的灯光,低声说道,“这就是我们要去的那所别墅。”他说话时,我们已在小路上拐了弯,那所房子就在眼前。门前地上透出一缕黄色灯光,说明门是半掩着的,楼上有一个窗户也被灯光照得特别明亮。我们望过去,窗帘上有一个黑影闪过。
“这就是那具怪物!”格兰特·芒罗喊道,“你们看到了,现在让我们进去弄清这一切。”当我们走近门口时,突然从暗处走出一个妇人,站在金黄色的光影中。在暗中我们看不清她的样子,但她在高举双手做出恳求的姿势。“看在上帝面上,别这么做,杰克!”她高喊道,“我猜你会在今晚回来。亲爱的,请你好好想想!再相信我一次,你永远不会后悔的。”
“艾菲,我已经相信你太久了,”他一脸严肃地说,“放开我,我一定要进去。我的朋友和我要搞清楚这件事!”他推开妻子,我们紧跟在他身后走进门去。一个老妇人跑过来阻止他,他一下子推开她,很快我们都到了楼上。格兰特·芒罗首先跑进亮着灯光的屋子,我们随后跟了进去。
这是一间卧房,感觉温暖舒服,布置得很不错,桌上、壁炉台上都点着两支蜡烛。房间的一角,有一个人俯身坐在桌旁,看背影像是个小女孩。我们一进门,她就扭过脸去,不过我们可以看到她身穿一件红上衣,戴着一副很长的白手套。突然间,她又把脸转向了我们。我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实在是太惊讶了。她的面孔是特别奇怪的铅灰色,没有丝毫表情。这一刹那,谜底揭晓了。福尔摩斯笑了笑,把手伸到这孩子耳后,摘下了一个假面具来,原来她是一个煤色皮肤的黑人女孩。看到我们吃惊的样子,她笑得露出了一排小白牙。我不禁被她的滑稽表情逗笑了。可是格兰特·芒罗却呆站着用一只手按着自己的喉咙,好像已经傻了。
“上帝呀!”他突然喊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回答你这一切,”他妻子面容坚毅而自信地扫视了屋内的人,说道,“这是你强迫得来的结果,现在我们必须找到一个可行的方法。我的原丈夫死在亚特兰大,可是我们的孩子还活着。”“你的孩子?”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大银盒说道:“你从未见过它被打开吧。”“我以为它是打不开的。”
她按了一下弹簧,盒盖立即打开。里面装着一张男人的肖像,清秀英俊,气度不凡,但是却可以明显地看出他具有非洲血统。
“这是亚特兰大的约翰·赫伯龙,”他妻子说,“他是这世上最高尚的人。为了与他结合,我与同种人断绝了一切,这是我从来没有后悔的决定。不幸的是,我们惟一的孩子,并不像我,而是遗传了他的血统。白人和黑人通婚,往往出现这种情形,小露西竟比她父亲还要黑。不论黑白,她都是我的亲生女儿,是母亲的小宝贝儿。”讲到这儿时,那小女孩跑过来靠在母亲身旁。因为她的身体不是很好,我怕换了地方会对她造成伤害,所以把她交给一个忠实的苏格兰女人抚养。我从未想到遗弃我的孩子。
自从遇到了你,杰克,我知道我爱上了你,我怕你会为了孩子不要我,所以一直不敢告诉你这一切。我只能在你们当中选择一个,我承认在这件事上我很懦弱,我舍弃了我的孩子。三年来我一直隐瞒这件事,我经常从保姆那里得到孩子的消息,知道她一切都很好。但是,我还是遏制不住想见见孩子的渴望。虽然我知道有危险,但还是决定让孩子来,哪怕是几个星期也好。于是我给保姆寄去一百镑,告诉她这里有所小别墅,她可以来和我住邻居,安排好这一切,而根本不用我出面管,她把什么都办好了。我吩咐她白天不让孩子到外面去,并让她把孩子的脸和手都掩盖住,这样,即使有人从窗外看到她,也不会出现闲话,说邻宅有一个小黑人。正是因为我太小心了,才会做出这种蠢事。因为我怕你看出真情,反而有些发蒙了。
“是你最先告诉我这个小别墅来人住了,这时,我才知道孩子已经到了。我本想等到第二天早晨再去看她,可是我激动得难以入睡,我知道你睡时很难惊醒,所以就溜了出去。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到了,于是我的麻烦也就开始了。第二天你察觉了我,可是你宽宏大度,没有计较。三天以后,你从前门闯进去,保姆和孩子却从后门躲开了。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你打算怎么办?”她握紧自己的双手,等待着回答。格兰特·芒罗沉默了十几分钟后抱起孩子,亲吻着,然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挽着妻子,向门口走去。
“这件事我们可以回家后再慢慢商量,”他说道,“我虽然不是圣人,艾菲,可是我想,我会比你所想像的要好得多。”他的回答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福尔摩斯和我随着他走出那条小路,这时,福尔摩斯拉了一下我的衣袖。“我认为,”他说,“这里没有我们的事了,我们最好回伦敦去。”
这天晚上他对此案只字未提,直到最后他拿着点燃的蜡烛走回卧室时才说:“华生,如果以后你认为我太自信,或者在办案时太轻易下断言,请你在我耳边稍提一下‘诺伯里’,那会是对我最大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