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日的傍晚,福尔摩斯和我对坐在壁炉旁,他说:“华生,我认为你有必要读一读我这里的几个文件,它们和‘哥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案有些联系,因为读了这些文件,治安官老特雷佛竟然被惊吓过度而死。”
福尔摩斯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颜色很暗的小圆纸筒,解开绳带,把一张石青色的纸交到我手上,上面写着:
The supply of game for London is going steadily up[itran]。Headkeeper Hudson,we believe,has been now told to receive all orders for flypaper and for preservation of your hen-pheasants life。
(字面意为:伦敦野味供应正稳步上升。我们相信总保管哈德森现已受命接受一切粘蝇纸的订货单并保留你的雌雉的生命。)
我感觉毫无头绪。我抬眼看福尔摩斯,发现他正注视着我,不时抿嘴笑着。“看来你被弄糊涂了。”他说道。“我认为这不过是一派胡言,真是看不出它有什么力量竟然能吓死人。”“不错。但是事实是,那个老人身强体壮,竟在读完这短短的文字后突然倒地死去,就像中了致命的一枪。”“这倒是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说,“但是你刚才为什么说我有必要研究一下这个案件呢?”“这是我经手的第一件案子,你当然有必要详细了解。”我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地了解我的同伴,想知道他当初为什么决定从事侦探这个工作,但是他一直没有向我流露的意思。这时他俯身坐在扶手椅上,把文件铺在膝盖上,然后点起烟斗抽了一会儿,并反复地查看膝盖上的文件。
“我从来没向你提起过盖维克托·特雷佛吗?”他问,他是我在大学两年中认识的惟一好友。华生,我并不善交际,总喜欢一个人沉默地呆在房里,训练自己的思路,因此很少与同龄人来往。体育运动我只喜欢击剑和拳击,学习方法也和别人不同,我和别人没有交往的必要。和特雷佛的结交是因为有一天早晨我被他的猛犬咬了踝骨。最初的交往很平淡,但印象深刻。我在床上躺了整整十天,特雷佛常来看我。开始他只呆几分钟就离开,不久后!我们交谈的时间越来越长,到学期结束前,我们已成为知交好友。他的性格和我完全相反,总是精力旺盛,冲劲十足,尤其是在他不高兴或忧愁的时候,我们更是亲密。我曾接受他的邀请到他父亲住的诺福克郡的敦尼索普村去度了一个月的假。
老特雷佛是治安官,又是一个地主,有钱有势。敦尼索普村在布罗德市郊外,是朗麦尔北部的一个小村庄。特雷佛的宅邸是一所老式的、面积很大的栎木梁砖瓦房,门前有一条通道,两旁是繁茂的菩提树。附近有许多沼泽地,非常适合狩猎野鸭,更是垂钓的好地方。有一个又小又精的藏书室,我听说,是从原来的房主手中随房屋一起买来的。此外,还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厨子。因此,一个人能在这样的地方度假,一定会心旷神怡的,除非他是个极挑剔的人。老特雷佛妻子已经过世。他只有我朋友这一个儿子。
听人说,他原来还有一个女儿,但在去伯明翰的路上,患白喉死去。我对老特雷佛很感兴趣。他虽然知识不多,但有很强的体力和脑力。他对书本知之甚少,但到过很多地方,有过很多见识,并能至今不忘。从外貌上看,他体格很壮实,身材高大,一头蓬乱的灰白头发,一张历经岁月沧桑的褐色面孔,一双蓝色的眼睛,透出近乎凶恶的锐利目光。但他在村中却以和蔼、慈善为人称道,相传他在法院办案时也以宽大著称。我到他家不久后的一个黄昏,饭后我们正坐在一起喝葡萄酒,小特雷佛忽然提起我的观察和推理习惯。那时我已经把它归纳成一种方法了,但是并不知道它在我一生中能发挥作用。显然这位老人并不认同儿子的话,认为他把一些小玩意夸大了。
‘那么,福尔摩斯先生,’他兴致高昂地笑着说,‘我就是一个最好的题材,从我身上你推断出了什么?’‘恐怕我推断不出太多东西,’我回答,‘我推测你在过去的一年里担心有人对你进行攻击。’这位老人嘴角上的笑意突然隐去,他吃惊地盯着我。
‘是呀,完全正确,’他说,‘维克托,你知道,’老人转向他儿子说道,‘自从那些到沼泽来偷猎的家伙被我们赶走以后,他们就扬言要报复,而爱德华·霍利先生也真的遭到了袭击。所以我一直担心着,可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有一根非常漂亮的手杖,’我答道,‘我从手杖上刻着的字看出,它是你最近一年买的。可是你却费了很大劲儿把手杖头上凿个洞,灌满熔化了的铅,使它成为自卫的武器。我想一定是为了预防某种危险,你才采取这种方法。’
‘另外呢?’他微笑着问道。
‘你年轻时经常参加拳击。’
‘没错,你从何得知,是因为我的鼻子被打歪了吗?’
‘不是,’我说,‘是耳朵,你的耳朵特别扁平宽厚。’
‘还有呢?’
‘从你手上的老茧看,你曾做过许多挖掘工作。’
‘没错,我正是在金矿上获得财富的。’
‘你曾经去过新西兰。’
‘这也对了。’
‘你去过日本。’
‘没错。’
‘一个姓名的缩写字母是J。A。的人曾经和你交往密切,但是后来你却极力想忘掉他。’
这时老特雷佛先生缓缓地站起来,瞪着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用一种奇怪而发疯的眼神死盯着我,然后一下子倒了下去,他的脸撞在桌布上的硬果壳堆里,失去了知觉。华生,你可以想像当时我和小特雷佛有多么震惊。可是,他昏迷的时间并不长,因为正当我们给他解开衣领,把洗指杯中的冷水浇到他脸上时,他喘了一口气醒了过来,一会儿他又坐起身来。‘啊,孩子们,’他勉强地笑着说,‘希望没有让你们受惊。我的外貌看起来好像很强壮,但是心脏很弱,轻易就会昏倒。福尔摩斯先生,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推断出来这一切的,但是我认为,和你相比,无论是实际存在的侦探还是虚构出来的侦探都像是个小孩子。先生,你可以把它作为毕生的职业。请你记住我这个历经沧桑的人的这番忠告。’
华生,在那个时候,推断只是我的一个业余爱好,正是他的这番劝告和对我能力的肯定促使我开始思考把这种爱好作为终身职业的可能。但是,对于老特雷佛的突然生病我感到很不安,来不及去想其他的事。‘我的话引起了你的痛苦吗?’我说。‘啊,你当真碰到了我的痛处。但是,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呢?’他半开玩笑地说,但是从他的双眼中依然能看出他受到的惊吓。
‘这很容易,’我说,‘那天我们坐在小艇上,你卷起袖子去捉鱼,我看见你胳臂弯儿上刺着J。A。两个字,虽然笔画已经模糊了,但字形仍可分辨,而且字旁有墨迹,说明你曾想除去那些字。因此,我才断定你很熟悉这两个字母,后来却不知因为什么想去掉。’‘好眼力!’他放心地松了一口气说,‘这事正像你所分析的那样,不谈它了,我不想被旧识的鬼魂缠住,让我们到弹子房去吸一支烟吧。’
从那以后,虽然老特雷佛对我态度仍然很亲切,但亲切中总带有几分不安。这一点连他的儿子都觉察到了。‘你可把我爸爸吓了一跳,’小特雷佛说,‘他再也弄不明白什么事你知道、什么事你不知道了。’在我看来,老特雷佛虽然在压抑着他的疑虑,但一举一动却仍然流露出了他心中的强烈不安。最后我确定这种不安是我引起的,于是我决定离开。可是就在我离开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件小事,这事后来被证明是非常重要的。那时我们三个人正坐在花园草坪的椅子上沐浴着阳光,欣赏着布罗德的美景,一个女仆走过来说有一个人在门外想求见老特雷佛先生。
‘他是谁?’老特雷佛问道。
‘他不肯说。’
‘那么,他有什么事?’
‘他说你们认识,他只想跟你说几句话。’
‘那么把他领到这儿来。’一会儿,便有一个瘦小憔悴的人走进来,此人长得猥琐,走路拖拉,穿着一件敞怀夹克,袖口上有一块柏油污痕,里面是一件红花格衬衫,棉布裤子,一双破旧的长统靴。他的脸庞瘦削,给人奸诈狡猾的感觉,脸上挂着笑容,牙齿黄而不整齐,手上满是皱纹,像水手一样半握着拳。当他穿过草坪走向我们时,我听到老特雷佛发出一种和打呃相似的声音,他迅速离开椅子,冲进屋里,又很快地跑出来,这时,我闻到了一股很浓的白兰地味儿。
喂,朋友,‘他说,’你找我有事吗?‘那个水手站在那里,双眼疑惑地望着老特雷佛,仍面带笑容。’你认不出我了吗?‘水手问道。’哎呀,你一定是哈德森。‘老特雷佛惊讶地说。’正是我,哈德森,‘这个水手说,’先生,我上次见你还是三十年前的事,现在你过得不错,我却处在穷困中。
‘唉,你知道吗,我从没有忘记过去的日子,’老特雷佛大声说着,向水手走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又提高嗓门说,‘先到厨房里吃点儿东西,我会为你安排个好位置。’
‘谢谢你,先生,’水手拨一拨他的额发说,‘我刚刚从那航速为八海里的不定期货船下来——在那儿我干了两年——现在想休息一下,就决定来找你或者去找贝多斯先生。’
‘啊,’老特雷佛大声喊道,‘你知道贝多斯先生在哪里吗?’‘感谢上帝,先生,我的老朋友在哪儿,我很清楚。’这个人邪恶地笑着说,然后跟着女仆匆匆去厨房了。老特雷佛先生模棱两可地解释说,采矿时,他和这个人同行过,说罢他就自己走进屋里去了。一小时后,我们进屋发现老特雷佛躺在餐室的沙发上,醉得不省人事。这件事在我心中留下了非常坏的印象。因此,第二天我毫不犹豫地离开了那里。
所有这一切发生在漫长的假期中的第一个月。我又回到了伦敦住所,我把以后的七个星期用在做有机化学实验上。然而,在深秋的一天,假期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收到我朋友的一封电报,请我到敦尼索普村去,他很需要我的帮助和指教。我当即放下其他的事,赶到那儿去。他坐在一辆双轮单马车上,早已到了车站,正在等我,从他的脸上看出,这两个月来,他经历了很大的磨难,完全不像他平时精力旺盛的样子。
‘爸爸病危。’他第一句话便说道。‘怎么可能!’我叫喊道,‘发生什么事了?’‘他中了风,是神经受到严重刺激引起的。今天一直处在危险中,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着。’华生,你可以想像,听到这意外的消息,我是多么惊讶。
‘是什么引起的呢?’我问道。
啊,这就是关键所在。请你上车,我们路上再详谈。你还记得你走的前一天晚上来找我爸爸的那个家伙吗?
‘’当然记得。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
‘福尔摩斯,那是一个魔鬼。’他大声喊道。
我惊呆了,有些反应不过来。‘没错,他是个魔鬼。自从他来的那天起,我们就再没有安宁之日,那天晚上以后爸爸就再也抬不起头了。现在他又病危,他一定是心都碎了,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混账的哈德森。’‘那么,他凭什么呢?’‘啊,这正是我要知道的。爸爸是一个慈祥、宽厚的人,一直与人为善,怎么会和那种恶棍扯上关系呢!我很高兴你能来,福尔摩斯,凭你的能力,你一定能找到好的办法。’
我们的马车疾驰在乡间整洁平坦的大路上,抬眼处,一抹夕阳的余辉洒向大地,点点金粉。在左手边的一片小树林后面可以看到村上那位治安官屋上高高的烟囱和旗杆了。
‘爸爸让这家伙做园丁,’我的同伴说,过了不久,那人又因为不满意这个工作而升为管家。他每天四处游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把全家控制在他的手中。他经常喝得大醉,言语粗鲁,女仆们为此常常抱怨,父亲只好为她们增加薪水,算是补偿。这家伙经常划着小船,带着我爸爸心爱的猎枪去狩猎。他总是一脸嘲讽之色,好像谁都不能把他怎么样。看在他是一位年纪大的人的份上,我只能忍着。福尔摩斯,我告诉你,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忍受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常想,如果我不克制自己,也许情况反而会好些。
唉,我们的境况越来越糟。哈德森这个畜生越来越嚣张,有一天,他竟当着我的面无礼地顶撞我父亲,我便抓起他的肩膀把他推出门去。他悄悄地溜了,但从那两只凶残的眼睛里,我可以看出他对我的憎恨。那以后,我不知道可怜的父亲同这个人又做过什么交易,第二天父亲来找我,要我向哈德森道歉,被我拒绝了,我问父亲为什么要容忍这个坏蛋对我们全家如此放肆无礼。我父亲说:唉,我的孩子,你说得都没错,但我也是不得已呀。维克托,无论怎样,我会设法让你了解的,现在你就让可怜的老父亲安静一下吧!爸爸说得很激动,然后就走进了书房。他一个人整天都在书房里,从窗户我看见他一直在写什么东西。
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让人松口气的事,哈德森对我们说,他准备离开了。我们吃过午饭后,正在餐室坐着,他走进来,喝得半醉,声音暗哑地说着他的计划。
他说:我在诺福克呆够了,我要到汉普郡贝多斯先生那里去。我敢肯定,他会像你一样迎接我的。
我父亲卑微地说:哈德森,我希望你是在心情愉快的情况下离开这儿的。看着这一切我的肺都要气炸了。
他斜睨了我一眼说道:他还没有向我赔礼道歉呢。
‘爸爸转身对我说:维克托,对于这位尊敬的朋友你确实不够礼貌。我回答道:正相反,我的看法是我们太容忍他了,才让他如此嚣张。哈德森暴跳如雷:啊,你是这么想的,是不是?好极了,伙计,咱们走着瞧。他无精打采地走出屋,半小时以后便离开我家。爸爸被吓坏了,一直惶惶不安。我听到爸爸整夜整夜地在室内踱步,就在他渐有好转的时候,灾难降临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急忙问。
‘很奇怪,昨晚爸爸收到一封盖有福丁哈姆邮戳的信。爸爸看过之后,双手拍打着头部,开始在室内乱走,一副丢魂的样子。后来我把他扶到沙发上,见他的嘴和眼皮都歪向了一侧。我断定是中风的迹象,我马上派人请来福德哈姆医生,我们把爸爸扶到床上去。但是他中风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他一直处于昏迷中,我想他很难好起来了。’
‘小特雷佛,别吓我!’我大声说,‘那么,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东西,竟然会这么可怕。’
‘很奇怪,那封信写得很琐碎怪诞,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啊!上帝,我担心的事发生了。’正说着,我们已走到林阴路转弯处,借着微弱的灯光,我们看到房子的窗帘全放下来了。我们走到门口,我朋友满面悲痛,一位黑衣绅士迎面出来。
医生,我爸爸什么时间故去的?‘特雷佛问道。’和你的离去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一直昏迷不醒吗?‘’临终之前醒过一会儿。‘’有什么话吗?‘他只说了句那些纸都放在日本柜子的后抽屉里了。’
我的朋友和医生向死者的房间走去,而我一个人在书房中思考着这件事,心中充满忧伤。老特雷佛曾经是一个拳击手、旅行家,又是一个采金人。为什么一个专横无礼的水手竟能支使他?为什么他一听我谈到他手臂上的字母会昏倒?为什么一封从福丁哈姆寄来的信竟把他吓死了?这时,我想起福丁哈姆是在汉普郡,就是贝多斯先生的老家,而那个恶棍水手一定在那儿。那么这封信可能是水手哈德森发来的,信中说他已经揭发特雷佛过去犯罪的秘密。也可能是贝多斯发来的,信中警告老特雷佛,有一个从前的同伙即将揭发这件事。这看起来是很明显的。但这封信为什么又像他儿子所说的那样,琐碎而又荒诞呢?是他看错了吗?如果真像他儿子所说的,那这里面一定有一种特别的秘密,字面的意思代表的是一种深层的含义。我一定要亲眼看到这封信,我相信如果这其中有什么隐秘,我一定能分析出来。我坐在黑暗中反复思考这个问题约有一小时,后来一个满面泪痕的女仆拿进一盏灯来,我的朋友小特雷佛紧跟在她后面。他面无血色,但仍能控制自己,他手中拿着现在摊在我膝盖上的这几张纸。他在我对面坐下来,把灯移到桌边,照亮一张石青色纸写的短简:‘伦敦野味供应正稳步上升。我们相信总保管哈德森现在已受命接受一切粘蝇纸的订货单,并保留你的雌雉的生命。’
我第一次读这封信时,和你一样疑惑,但是,经过认真思考之后,我发现其中确实隐藏着一些深意。可能像‘粘蝇纸’和‘雌雉’这类词是事先约好的暗语。像这种暗语都是随意规定的,并不能从中推断出是什么含义。不过我不相信情况会是这样的,而哈德森这个词的出现似乎表明信的内容和我的猜测正相符。而且这短信是贝多斯发来的,不是那个水手。我又把词句倒过来读,可是那‘性命、雌雉’等词组却没什么新意。于是我又试着隔一个词一读,但无论‘the of for’,还是‘supply game London’都是毫无意义的。
但是经过一番努力,我还是找到了打开谜底的钥匙。我发现从第一个词开始,每隔两个词一读,就可以读出含义来,正是这些导致了老特雷佛的惊死。
词句简单,是警告信。我立刻把它读给我的朋友听:
‘The game is up。Hudson has told all。Fly for your life。’游戏结束。哈德森已揭发一切。你赶快逃命吧!
“维克托,特雷佛双手捂住脸,从他颤抖的指尖上我看出他是异常激动的。‘我认为你是对的,’他说,这意味着比死还难堪的耻辱。可是”总保管“和”雌雉这两个词儿又意味着什么?
‘这两个词儿在信中无意义,但却可以帮我们找到那位发信人。你看他开始写的是’The game is‘等等,把准备说的话写好后,便在每两个词之间填进两个词。他必然使用他熟悉的词,这是很自然的。可以肯定,他是一个喜欢打猎的人,或是一个喜爱饲养家禽的人。对于贝多斯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啊,你这么一说,’他说,‘我倒想起来啦,每年秋天,贝多斯总是邀爸爸到他那儿去打猎。’
‘那么这封信一定是他发来的了。’我说,‘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查明这两个有权势的人究竟有什么把柄握在哈德森手中,以至被他这么威胁着。’
唉,福尔摩斯,我害怕那是一件罪恶和让人抬不起头的事!‘我的朋友惊呼道,’不过我对你不必保守什么秘密。这是他在得知哈德森已揭发一切时写下来的。我按医生传的话在日本柜子里找到了它。你把它读出来吧,我自己实在没勇气看。
华生,这几张纸就是当时小特雷佛给我的,那天晚上我已在旧书房读给他听了,现在我再读给你听听。这几张纸外面写着:‘哥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航行记录。一八五五年十月八日自法尔默思启航,同年十一月六日在北纬十五度二十分,西经二十五度十四分沉没。’内容是用信函的形式记录下来的。
我最亲爱的儿子,耻辱已逼近我。我的晚年生活已再无乐趣可言。我并不怕法律的制裁,也不怕弄掉我的官职,更不怕遭到大家的鄙视。可是一想到你对我的爱和尊敬,想到你可能受到的耻辱,我就悲痛欲绝。但是,大祸临头的这一刻,我希望你看一看这本记录,从中你可以了解到我该受的惩罚。万一我能侥幸逃过这一劫(希望得到上帝的恩准),而这本记录已经在你手中的话,请你看在上帝的面上,看在你母亲面上,看在我们父子间的情分上,烧掉它,永远再不要提起它。
但如果你读到了这本记录,就表示事已泄露,我不是被捕了,就是长眠了。无论如何,事情都无需隐瞒,我以下所说的事是真实的,衷心希望能得到你的宽恕。
“亲爱的孩子,我的本名并不是特雷佛,年轻时叫詹姆斯,阿米塔奇(缩写字母J。A。),这就是我上次昏迷的原因。我是指几个星期以前,你大学的朋友对我做的推断,在我听来好像一语道破了我化名的秘密。作为阿米塔奇,我在伦敦银行工作,而且被定犯了国法,处以流刑。孩子,不要过分斥责我吧。这是一笔赌债,为了偿还,我动用了不属于我的钱。当时我有把握及时补上这笔钱。可是厄运临头,我期待的款项没有到手,又赶上查账时间提前,被他们发现了我的亏空。这件案子本来可以处理得宽大一些,可是三十年前的法律是很严厉的。于是在我二十三岁生日那天,便定了重罪和其他三十七名罪犯一起被锁在”哥洛里亚斯科特号帆船的甲板上,流放到澳大利亚去。
“那是一八五五年,克里米亚战事进行得正激烈。原来载运罪犯的船只大部分在黑海中做了军事运输之用,因此政府只好用较小的船只来遣送罪犯。”哥洛里亚斯科特号帆船是做中国茶叶生意的,样子是老式的,船头很重,船身很宽,早已经被新式快速帆船超过了。这只三桅帆船载重五百吨,船上除了三十八名囚犯以外,还有二十六名水手,十八名士兵,一名船长,三名船副,一名医生,一名牧师和四名狱卒。从法尔默思启航时,船上总共有一百人左右。
正常情况下囚犯船的囚室隔板都是用厚橡木制成的,可是这只船的囚室隔板却非常薄。在我们被带到码头时,我的视线被一个人吸引住了,他被囚在船尾我隔壁的囚室里。这是一个年轻人,面容英俊,没有胡须,鼻子又细又长,瘪嘴,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他走起路来昂首阔步,最显眼的还是他那高大的身材,别人的个头都不到他的肩部,他至少高六英尺半。在这么多忧郁而消沉的面孔里,看到如此精力旺盛而又果决坚毅的一张脸,实在是印象深刻。我发现他和我隔壁,我非常高兴。一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有细细的声音传过来,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他在囚室隔板上挖了一个洞,我更是欣喜若狂。
他说:喂,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定的什么罪?
我回答了他,又反问他是谁。
他说:我叫杰克·普伦德加斯特,我敢起誓,你马上就会知道我的好处。我听说过他的案子,因为在我自己被捕以前,他的案子在全国曾经引起很大的震惊。他有很好的出身,又精明能干,但沾染了不可救药的恶习,靠巧妙的欺诈,从伦敦富商手中骗取了巨款。
这时他便得意地说:喂!你一定知道我的案子吧。
我说:是的,很多人都会记得。
他说:那么,你记得那案子有什么特点吗?
我说:有什么特别呢?
他说:我弄到将近二十五万镑巨款。
我说:大家都是这么认为。
他说:但你知道这笔款子并没追回去吗?
我回答:不知道。
他又问道:喂,你猜这笔巨款现在在哪儿?
我说道:猜不出来。
他大声说:这笔钱还控制在我手中!没错,我名下的钱比你的头发还要多。朋友,要是你手里有钱,又懂得怎样管钱用钱,那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想一个为所欲为的人会甘心呆在这种到处是老鼠和虫子的破旧船里吗?不,朋友,这种人他不仅要自救,而且还要帮助他的难友,你可以放心地依靠他。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开始我不以为然,可是过了一会,他又试探了一番,并且一本正经地向我发誓,确实有一个夺取船只的秘密计划。在上船之前,已经有十二个犯人做好准备,普伦德加斯特领头,他用金钱推动这次计划。普伦德加斯特说:我有一个同伴,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诚实可靠,钱在他手里。你猜这个人现在在哪里?呃,他就是这只船上的牧师——那位牧师,没错!他在船上穿一件黑上衣,身份证很可靠,他带着可以买通全船人的钱。全体水手都是他的心腹。在他们受雇到这艘船之前,他就用现金把他们收买了。他还收买了两个狱卒和二副梅勒,如果他认为船长值得收买,那他连船长本人也会收买过来。
我问道:那么,我们究竟要干什么呢?
他说:你看呢?我们要染红一些士兵的衣服。
我说:可他们都有武器啊。
他说:朋友,我们当然也有武装,每人两支手枪。全体水手都是我们的后盾,要是还不能夺取这只船,那我们就该进幼儿园了,就太没用了。今天晚上你跟左邻的人谈谈情况,看他怎么样。
我照办了,了解到我的左邻是个年轻人,处境和我差不多,罪名是伪造货币。他原名伊文斯,现在当然也改名换姓了,是英国南方的一个很富有的人。他完全同意参加这一密谋,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希望,所以在我们的船横渡海湾之前,全船犯人只有两个没参加这个计划。一个很软弱,不值得信任;另一个患黄疸病,完全帮不上忙。一开始,我们的夺船行动很顺利。水手们是一伙流氓,是专门挑选来干这种事的。冒牌牧师不断到我们囚舱来给我们鼓劲,他背着一个黑书包,像是装满经文的样子。他进进出出十分忙碌。第三天,我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握有一把锉刀、两支手枪、一磅炸药和二十发子弹。有两个狱卒早就是普伦德加斯特的心腹,二副也成了他的助手。我们在船上的对手,只有船长、两个船副、两个狱卒、马丁中尉和他的十八名士兵以及那位医生。虽然有了足够的准备,但为求一举成功,我们决定在晚上突袭。然而,行动却提前进行了。情况是这样的:
在船启航后第三个星期的一天晚上,医生来给一个犯人看病。在犯人床铺下面他看出了手枪的轮廓。如果他当时镇定自若,我们的计划就可能以失败告终,但他是个胆小鬼,一脸惊慌之色的叫出声来,那个囚徒立刻明白事情不妙,并将他抓住。他来不及发出警报,嘴便被堵住了,他被绑到床上。趁着医生来时打开了门上的锁,我们冲上了甲板。两个哨兵中弹倒地,一个班长也被我们打倒。另有两个把着官舱的门的士兵的火枪似乎没有弹药,对我们没有任何威胁,在他们准备上刺刀时中弹身亡。当我们冲人船长室时,里面已响起了枪声,推门一看,船长已倒在地上,脑髓把钉在桌上的大西洋航海图都浸湿了,而牧师站在一旁,手中的枪正冒烟着呢。两个船副早就被抓住了,看来事情很顺利,我们成功了。
我们一窝蜂似的冲进紧邻船长室的官舱,坐在长靠椅上畅谈起来,为能重获自由而狂喜。官舱的四周都是货箱,冒牌牧师威尔逊搬来一箱褐色的葡萄酒。正当我们准备举杯畅饮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枪声,官舱里立刻充满了烟雾,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烟雾散去后,我们发现那里一片血腥。威尔逊和其他八个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至今每当我想起那桌上酒血飞溅的情景,仍令我感到恶心。我们都被这突发事件吓愣了,幸亏了普伦德加斯特的强悍。他像公牛似的,怒吼着冲出门去,所有活着的人也都随他冲到舱外,看见船尾站着中尉和他手下的十个士兵,他们利用正对着桌子上方的一个旋转天窗向我们射击。但在他们添装新火药的时候,我们冲了上去。他们虽然奋力抵抗,还是我们占了上风,五分钟内结束战斗。上帝啊,那里简直成了人间地狱。普伦德加斯特疯了一样,把士兵一个个扔进海里,根本不管他们是死是活。一个伤重的中士在海里挣扎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死在枪口下,我们歼灭了全部敌人,只留下两个狱卒,两个船副和一名医生。
对剩下的这几个敌人如何处置,我们发生了争执。许多人在夺回自由以后不愿再杀人。杀死手执武器的士兵是一回事,但是对于手无寸铁的俘虏动手却让人难以下手。我们八个人,五个犯人和三个水手都不同意再杀人,但普伦德加斯特和他的一伙人却决定干到底。他说,我们求得生存的惟一出路,就是把事情干彻底,不能留下任何一个活着的人,将来到法庭指证我们。我们差一点又遭拘禁,不过他终于放口说,如我们愿意,可以坐小艇马上离开。我们同意了他的决定,实在是厌恶这种残杀,不过我们预感到接着会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发生。于是,他发给我们每人一套水手服,还有一桶淡水、一小桶腌牛肉、一小桶饼干及一个指南针。普伦德加斯特又给我们一张航海图说,如果我们遇到其他船只一定要说我们是一艘失事船的水手,侥幸逃了出来。船是在北纬十五度,西经二十五度沉没的。然后他割断了连结小艇的缆绳,任其漂流了。
我亲爱的儿子,下面我要讲的是整个故事中最惊心动魄的部分。在战斗发生的时候,水手们曾经落帆逆风而行,但在我们离开后,他们又扬起风帆,乘东北风驶离了我们。我们的小艇顺风漂流。我和伊文斯是八个人中受过最多教育的。我俩开始研究海图,确认我们所在的位置,计划向何处海岸行驶。这是一个需要细心考虑的问题,因为向北约五百英里是佛得角群岛,向东约七百英里是非洲海岸。由于当时是北风,我们认为最好是驶往塞拉利昂,于是掉头驶向目标。这时我们乘坐在小艇上向后方看时,三桅帆船已只能看见船桅了。我们正望着,突然看到一股浓密的黑烟直升天空,停挂在天上。同时,耳边响起一声巨响,烟雾散尽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哥洛里亚斯科特号帆船的踪影了。我们立即掉转船头,全力向那里驶去,那一片烟雾说明船已经遇难的事实了。
我们乘坐着小艇用了很长时间才到达那里,我们怕来得太迟,耽误了救人。我们只见一条支离破碎的小船和一些断桅残板在水上漂荡,这可以表明帆船真的沉没了,一个活人的影子也没见到。在我们失望地掉转船头时,忽听有人呼救,仔细一看不远处有一个直挺挺的人躺在一块残板上。我们把他救到船上,原来这是一个年轻的水手,他的名字叫哈德森,他身上有多处烧伤的痕迹,神情疲惫,说不出话,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们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在我们离开之后,普伦德加斯特及他的那一伙人就动手屠杀剩下来的那五个被囚禁的人。他枪毙了两个狱卒,并把死尸扔进海里,对三副也照此处置。普伦德加斯特下到中舱亲手割断了可怜的医生的喉咙。现在只剩下大副一个人了,他看起来是个勇敢而又机智的人。他见普伦德加斯特手持沾满鲜血的屠刀走过来,便挣开事先设法弄松的绑索,跑到甲板上钻进了尾舱。十二个持枪的罪犯冲向他,他手里拿着一盒火柴,坐在打开的一桶火药旁,当时船上有一百桶火药。大副说,谁敢动一下,大家就一起死。就在这时爆炸发生了。哈德森认为不是大副点的火,而是一个罪犯开枪误中了火药桶。就这样一切都结束了。
‘我亲爱的孩子,这就是事情的经过。第二天,一艘开往澳大利亚的双桅船霍特斯泼号搭救了我们。该船船长毫不怀疑地相信了我们是遇难客船的幸存者。海军部将哥洛里亚斯科特号运输船作为海上失事船只记录备案,而事实真相丝毫没被人透露出去。我们所乘坐的霍特斯泼号让我们在悉尼上了岸,伊文斯和我改名换姓去采矿,在各国人聚集之地,我们顺利地隐瞒了过去。其余的事我也不必细说了。后来我们发财了,一番周游后,又以富有的殖民地居民身份返回英国,购置了产业。二十多年来,我们生活安定、幸福,希望永远忘掉过去。后来。这个叫哈德森的水手来到这里,我一下就认出他就是我们最后从水上救上来的那个人,当时我的感觉你可以想像。他不知用什么方法查到了我们的地址,利用我们的恐惧心理,敲诈勒索。你现在该明白了吧,我为什么对他百依百顺,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他虽然离开我去敲诈另一个人了,可是他还是在威胁着我们。’
下面的字是颤抖着手写的,字迹潦草不清,‘贝多斯写来密信说,哈德森已揭发一切。上帝啊,可怜可怜我们吧!’
“这就是我在那天晚上读给小特雷佛听的故事。华生,这真是一件极富戏剧性的案子。经过这件事后,我的朋友情绪十分低落,后来他迁到特拉伊去了,在那里种起了茶树,听说过得不错。至于那个水手和贝多斯,一直没有什么最新的消息,他们在大家的视线中消失了。没有人向警局告发,所以贝多斯把哈德森的威胁错认为是事实了。曾有人看到哈德森在附近出没,警方认为他杀了贝多斯,然后畏罪潜逃了。正相反,我认为是贝多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杀死了哈德森,携款逃到国外去了。这就是全部的经过了,朋友,对这些感兴趣吗?我可以给你提供有益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