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都千里之外的玄老观坐落在洞天福地的徽州易云山云霄崖上,山中峰奇、水秀、石怪、洞幽,丹岩耸翠,蔚为壮观,素有“绿水丹崖甲江南”的美誉。
在奉道教为国教的前朝,这里可谓车如流水马如龙,善男信女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终日香火繁盛,夜不闭灯,最鼎盛时一日曾接待香客上万人众,而今朝推扬佛法,皇室中人多崇佛,百姓也日益笃信佛理,使得佛教大兴,道门便一天天冷落下来。
可这日,暮色渐起时,后山僻静的小道上却悄悄地行上来穿戴朴素的几个人,玄老观终年常闭的暗门也不知何时打开了,一名道士躬着身将这一行人迎进观内。
观主文华真人交代心腹徒弟怀阳道人将远道而来的贵客先安排至密室,便一个人去了玉虚殿,昔日信徒如织,香云缭绕的主殿如今只有三两个香客在拜神,殿外看守入门鼎的小道童居然倚着斑驳脱漆的廊柱打起了瞌睡,文华真人忍住上前责骂他的冲动,皱着眉头进入殿内,他一脸肃穆地朝上首三清祖师圣像跪拜了三次,深深凝望一眼门可罗雀的大殿,无声一叹,再不犹豫地走出去,再次路过那名小道童时,文华真人重重咳嗽了一声。
那小道童正做着美梦,冷不防被咳嗽声吵醒,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紧张地转身看看,却没见有人,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索性又闭上眼打起盹来。
密室内,一名身穿青布旧衣,头戴斗笠,容貌不辨,但从身量上看颇有些年岁的男子端坐主位上,不疾不徐地品饮着怀阳道人奉上的茶水,“形如雀舌之状,色如象牙而黄,徽州毛峰果然名不虚传。”
怀阳道人恭敬地回道:“大人谬赞了。”
正说着,文华真人进得屋来,冲怀阳道人打了个眼色,怀阳便告退出去,守在密室门前,警防他人靠近。
文华真人向贵客行了一礼,“不知左相大人亲至,贫道有失远迎。”
“道长客气,是老朽好奇心甚,便不请自来了。”左相起身还礼道。
“这事说来话长,贫道有次夜观天象,发现北方隐显吉兆,方知贵人得现,遂派我师弟下山寻人,但恕贫道修为有限,只卜出了贵人的方位、八字,还需亲自观下面相,才可确保。”文华真人捋捋下巴上稀松的山羊胡,故作高深。
“这有何难,我那孙女如今也在观中,道长不妨为她看看运势。”左相笑言。
不一会,领命而去的怀阳道人便带着一名怀抱五岁女童的老嬷嬷进了密室。
文华真人仔细瞧了瞧那名女童,掐指算了一会,方让怀阳将她二人恭送回客院,好生招待着。
待屋中只余他与左相,文华真人才一甩拂尘,深施一礼,“贫道要向左相大人道喜了。”
左相不明所以,蹙眉道:“道长此话从何说起?”
文华真人神情莫测:“左相大人的孙女将来必定贵不可言。”
左相甫一闻言,心绪起伏,激动难平,语气却从容不迫,故作镇静道:“道长此话当真,敢问道长所言是否为老朽心中所想?”
“正是。”文华真人神秘一笑。
“那老朽就在这里多谢道长吉言。”左相说着躬身行了大礼。
“不敢当,不敢当。”文华真人忙侧身避过。
左相又笑着探究道:“明人不说暗话,敢问道长今次甘冒之大不韪泄露天机,所求为何?”
文华真人一愣,没想到左相问得这么露骨,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左相大人言重了,您的孙女是有大富贵的人,贫道这么做也不过是锦上添些花罢了,贫道别无所求,只愿令孙女来日飞黄腾达之际,能念着点拨的这点旧情为道观添柱香而已。”
言罢,二人相视一笑。
有所求就好,这样才能成为一根藤上的蚂蚱。左相闻言放下心来也确信了文华真人所言非虚。
天幕星辰寥落,夜浓如墨,左相一行人趁着更深露重连夜下山返京,此一行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而此时,玄老观坐忘堂内昔日感情深厚的师兄弟却起了嫌隙。
却说,紫薇七杀劫异动那夜,文清真人按照师兄交代的下山寻人,却一路上惴惴不安,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他遂掏出惯用的三枚爻钱放于掌心,双手紧扣,凝神摇晃数次置入八卦盘内,试图卜问此行吉凶,不想卦盘却显示为空相,他不死心地又起了两卦,接连为空。
文清真人不由心情沉重起来,不过他虽心有疑虑却因着对师兄的信任没有立刻打道回观问个清楚而是继续北上进京,如期在师兄说的时日时辰到达了京都,他站在人头攒动,热闹喧嚣的朱雀大街上,不明白师兄所说的“有缘人自会去寻你”是何意。
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道脆脆的女孩童音,语气夹杂着一丝看笑话的味道:“霍嬷嬷,你快瞧,那个道士腰带上的装饰穗被人挤掉了。”
文清真人转过身便看到一圆脸妇人怀中抱着一名面敷青纱,只露双眸的华裳女童,那女童正伸着小手指向他,见他回头了,慌忙缩回手,她们身后紧跟着抬轿的四名轿夫,此刻轿帘半掀,可窥见轿内空无一人,想来是这名女童不耐烦乘轿,她的嬷嬷才抱着她下轿透透气。
文清真人弯腰拾起掉落的穗子,其实这并不是什么装饰穗,因易云山中多虫蚁,他便经常采些能驱虫的药草挂在腰侧,以致于成了习惯,下山了也没摘掉。
被唤“霍嬷嬷”的妇人歉意地朝文清真人福了福身子,又低声诱哄着女童,不知那妇人说了什么,女童方不情愿地应了一声“那好吧,我乖乖坐轿子,你回去后不准告诉祖父。”
文清真人待她们的轿子行了一段距离后,方缀在后面远远跟上,心想这名女童莫非就是师兄说的“有缘人”。他跟着她们一路到了左相府,见她们进去了方疾步上前,向门房递上自己的拜帖并师兄写的一封亲笔信请他转交家主。
门房打量着眼前风尘仆仆的道士,心中鄙夷,你当我们家左相大人是谁想见就能见的,每天递上去的帖子多了去了,真正入大人眼的却凤毛麟角,你且等着吧。进府递信的路上又不断咕囔着,这道士也太没眼力劲了,不知道给点辛苦费吗,罢了,看他是个方外之人,我就当做一回善事吧。
谁料,递上去后左相不仅很快就看了,看完后还将门房召进书房厉声呵斥他不懂礼数,有贵客****居然将人拒之门外,言罢,步履如风,亲自去迎文清真人。
门房顿时傻眼了,不是吧,难道那个一脸倦容,白袍都被穿成了“黑袍”的道士是个什么世外高人,门房懊悔地想吐血,怎么今个就那么眼拙,看走眼了呢,能让自家左相亲自去迎的人这大盛朝可没几个,门房直恨自己错失了一个巴结大红人,好得左相青眼的机会。
左相将文清真人迎至自己书房,欲问信中所言的“道缘”是指何意,文清真人并没有看过师兄的信,关于此行其实他也有很多不明,面对左相问询,遂将自己所知和盘说出,只道“他今日得遇的贵府一位小姑娘乃是与玄老观有缘之人。”
左相见问不出所以然,便唤来小厮带文清真人下去歇息,又传霍嬷嬷来见他,让霍嬷嬷将今日之行事无巨细,一一禀报上来。
细细听完霍嬷嬷所言,左相并未发现任何不妥,暗道,想要知道答案,只有找机会去一趟玄老观了。
于是乎,这才有了今日一幕。
“师兄,你老实告诉我,你要我寻的到底是何人。上次之行,我连卜了三卦皆成空相,我寻的真是当初师兄说的‘与我道门有缘之人’。”文清真人诘问师兄文华。
“师弟,有时不知反而不失为一种轻松。”文华真人眼神闪躲。
文清真人见师兄顾左右而言他,心中不好的预感更甚,倒吸一口冷气,问出潜藏已久的怀疑:“师兄该不会违背了师傅的遗训吧。”虽是询问却语气肯定。
“唉,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师弟,我事先未向师弟言明,就是知道你不会赞同。不错,星宫异动那夜我趁机用天机卦卜了凤命之人。”文华真人只得坦言。
“文华,你……你怎敢违背师训,师傅临终前再三交代日后若他推算成真,你我二人天资有限切不可借机妄卜天机卦,试图窥探天意反而弄巧成拙。”文清真人气结,师兄也不叫了,直呼其名。
“师弟,你看现在世人多崇佛教,天家也尊崇佛道,使得我道门一派日益凋敝,虽我道派一向追求无为而治,但再过几十年,还有没有道观的存在都难说。适逢天象异变,我伺机而为,有何不对。师傅他只不过是要我们顺应天意,勿参与庙堂之争,我寻的是凤命之人并不左右真龙之势,有何不妥。”
文清真人听了师兄一席话,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正要反驳。
只听师兄又道:“待此人母仪天下之日就是我道派重塑辉煌之时。”说这番话时文华真人难掩内心激荡,仿佛看到了未来道观香火鼎盛,万人景仰的盛况。
文清真人见师兄一脸执迷不悟之相,一腔怒火仿佛被一桶冰水浇了个透心凉,他咽下想出口的规劝之言,拂袖而去,走至门楹处,身躯顿住,头也不回地说:“我不才,绝不敢违逆师傅他老人家的遗训,也消受不起来日的繁盛香火,这就下山清修去,念你我二人同门一场,文清最后劝你一句,天意难测,你好自为之。”
“师弟……”文华真人望着师弟文清决绝远去的背影,心头闪过一丝迟疑,难道真是我错了,旋即摇摇头,不,我没有错,我一心向道,只是想将我道教一脉发扬光大,何错之有,我的苦心,待来日道门重登神坛,师弟自会明了。
师弟如今尚在气头,让他先下山散散心也好,等过段时间气消了,他自会回来。
这样想着,本欲去追师弟的文华真人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