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节,日长惹人倦,墨青染拿起绣绷刚扎了几针就乏地眯瞪起来。
卖绣品回来的喜鹊一挑帘子瞧见后,急忙拧了把温热的巾帕为自家姑娘拭面,“四姑娘,现在不好睡的,等用过午饭再歇息为好,夫人一直叮嘱奴婢,要仔细着姑娘的作息。”
墨青染假装打了个呵欠以掩饰自个的尴尬,唉,这小身板真不顶事儿,好想快快长大。
喜鹊见墨青染醒过神来,又道:“姑娘,流云绣铺的庄掌柜今个说她那有一笔大单子,问我们感不感兴趣?”
墨青染来了兴致,精神顿时高涨,一副财迷模样道:“快点说说?”
喜鹊忍住笑,回道:“庄掌柜说这活是京中总铺接下的,有个金主想买一幅绣品给祖母做寿礼,指定要飞仙绣,限期三个月。她还说绣面和绣线什么的不用我们操心,只负责绣工就好。”又伸出两个手指头摇了摇,“庄掌柜说要是能绣成双面绣就更好了,事成之后能给到这个数,叫我回来问一下这活我们能不能接?”
墨青染皱眉:“三个月有点赶,才给两百两也太少了。”
喜鹊咂咂舌头:“是两千两。”
墨青染盘算一下,光她的手工费流云绣铺就大方地给了两千两,天知道绣铺自己从中赚了多少,谁那么傻缺,被人当冤大头宰啊,天上掉下只大金猪,不宰白不宰,这活干嘛不接,当然要接。
打定主意,墨青染道:“明天去回个话,这活接了。”
被当作待宰金猪的某人,在某处打了个喷嚏。
端茶进来的丫鬟吓了一跳:“公子,要不要奴婢请医?”
正在看书的华服男童摆摆手,示意丫鬟退下,遂在心中把做过的事梳理一遍,疑惑地想,我都是借刀杀人,暗中使坏,不该被人识破才是,而且适逢祖母寿辰,最近我都规规矩矩的,这是谁在背后骂我。想了片刻,阴测测地说:“是了,定是那厮又觊觎我准备的寿礼,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暗访到的,不能再让给他。”
被称为“那厮”的某人,正舒服地歪在榻上边嗑瓜子边满意地打量刚到手的前朝朴大师遗作玉雕寿星翁,冷不防一哆嗦,瓜子皮卡在了嗓子里,憋得小脸通红,喘不过气来。
身旁的小厮吓得赶紧用力拍主子后背,好不容易让这小祖宗吐出瓜子皮,小厮刚放松地擦了把汗,谁料,手一甩,寿星翁被他带到地上,摔得粉碎。
小厮扑通一声跪倒,望着小主子一脸要杀人的表情,刚活过来的心又死了过去。
墨青染不知道她那天无心的一句骂,让多少人跟着遭了殃。
此时,墨四姑娘正打量着喜鹊从流云绣铺拿回来的绣料和绣线,想着绣个什么图样方衬得上这些金贵材料。
绣料是南蜀的贡品象牙白色烟霞缎,迎着阳光,缎面光晕缭绕,如烟似霞,故名烟霞缎。布料行的熟手习惯叫它黄金缎,“一寸烟霞一寸金”说得就是这种料子,更别说这块是贡品,有市无价。
绣线是流云绣铺精制的特等流云线,每条线里暗藏着一根薄如蝉翼的银丝或金丝,流光浮动,华贵夺目。流云绣铺之所以在大盛朝稳坐刺绣行业第一把交椅,不是它家的绣技如何了得,而是有着一门独特的制线工艺,像它的死对头锦绣坊的绣工就不比流云绣铺差,输就输在绣线上。不是没有人尝试仿制,可惜没有成功的。
喜鹊净了三遍手才敢碰这些东西,啧啧称赞:“奴婢算是开了眼了,难怪庄掌柜打包时也是洗了好几遍手。”又摇头咂舌,“再配上姑娘的飞仙绣,这成品得值多少钱啊,奴婢赚几辈子的钱也买不起。”
正在沉思的墨青染嗔道:“你买这东西作甚,只有那吃饱了撑的傻缺才花这冤枉银子,咱们只管赚钱就好。”
某个正在练字的傻缺很不幸地手突然一抖,他望着毁了的墨迹,一扔笔,发狠道:“别让小爷逮到你。”
屋里伺候的丫鬟小厮噤若寒蝉,人人自危,暗暗猜想这谁啊,能让自家喜怒不行于色的公子气成这样,实乃高人也,要知道,自家公子从来都是气死别人不偿命的好吗。
这边,墨青染微微皱眉,搓了搓胳膊,对喜鹊道:“把窗户关上吧,有点冷。”
喜鹊合上窗,从箱笼里拿出一件薄披风给墨青染系上:“虽说天气渐热,但姑娘自小体弱,还是该多穿一些。”又好奇地问,“姑娘想到绣什么了吗?”
墨青染点头又摇头:“有些想法,还得再琢磨琢磨。”
墨青染花了十天功夫才把绣图画好,喜鹊看后啧啧称奇。
墨青染又列了一张单子让喜鹊速速送去流云绣铺。
庄掌柜看着手里的单子,对喜鹊家的那位亲戚更好奇了,不敢耽搁,亲自去准备单子上点名要的东西。
因赶时间做绣活,墨青染便向余氏告假说最近嗓子不舒服,就不和大家一起用餐了,想在屋里单独用些清淡的。
余氏唬了一跳,赶紧派人去妙手堂请方大夫,墨青染拦不住,只好将谎言进行到底,在方大夫面前假装咳嗽几声。
余氏慌忙问:“方大夫,小女可是染了风寒?”
方大夫诊完脉,暗自奇怪,脉相平稳,脉搏有力,不像生病的样子,便问墨青染:“可有哪里不适?”
“嗓子有些痒痒的。”
方大夫则笑着对余氏道:“墨夫人不用担心,令嫒身子很好,嗓子干痒,恐是天气燥热的缘故,服些淡淡的蜂蜜水润润就好。”
余氏这才放心,派人送方大夫出府,并叮嘱喜鹊记得每天为四姑娘冲杯蜂蜜水。
万事具备,墨青染开始着手刺绣。
这日,喜鹊去灶房领饭回来就见四姑娘坐在东窗下,正将描好绣图的绣料紧紧绷在绣架上,穿针引线,双手上下翻飞犹如蝶戏百花,动作快地令她眼花缭乱。
屋外一束暖阳透过窗棂照在姑娘侧脸上,长而密的眼睫便映着日光投下优美的剪影,一股娴静美好的气息在姑娘周身流淌。
喜鹊闭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摆好饭食,生怕稍一动静就会惊扰到墨青染,打破一室如画美景。
赶工了两个月,绣品已完成大半,墨青染终于可以放松下,后面进度放慢些也不怕误了期限。
喜鹊看着半成品惊叹:“天呢,太华美了,都完成得什么样儿。姑娘真厉害,只看着绣谱自学,居然绣出了双面异图绣。”
墨青染微笑不语,望着渐渐成形的双面绣,想起了前世在祖父书房的那次罚站。
那时候,她的课业很繁重,经史子集,天文地理,六韬三略都有专人进府教授,每天排得满满当当,每月还要抽出一定时间与祖父视察商铺,探讨时局。现在想来,若是个男孩,都可以去考科举了。
祖父说行商之人,一定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到商业。而商场波谲云诡,因涉及到大量钱帛更是兵不血刃,除了消息灵通还得涉猎够广,眼界够开阔,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她当时是家中独女,除非爹娘再生个弟弟,不然,她就得担负起偌大的家业,所以课业虽多她并不抱怨,但因闲暇时间有限,在女红,烹饪这两项上她难免马虎起来,而且打心里不认为学这些有用。爹娘一向疼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事不知如何传到了祖父耳中,她就被请到了祖父书房,当时祖父正在习字,晾了她半个时辰,才住笔缓声问道:“然然,你是不是认为女红烹饪这两项不重要?”
她干站了那么长时间,心中既不服也有气,声音恭敬但背脊挺得笔直:“孙女不敢,但祖父不是说按继承人培养我吗,那我只要掌好舵,把握大局即可。再说,即便是经营绣坊和酒楼,也并不需要我亲自绣花做饭。”
祖父似笑非笑地凝视她片刻,招手示意她坐下,和蔼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本以为祖父在开玩笑,谁知,祖父正襟危坐,真讲了一个皇宫里公主的故事。
有个小国家的皇帝很贤明,在一次教育子女时,他要求皇子公主们每人学习一样手艺,皇子公主们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里吃得了学手艺的苦,很快就不干了,只除了一位小公主,她很听父皇的话,认真地跟御膳房里的师傅学手艺,几年如一日地坚持下来,终于学有所成。
可惜的是,她学成那一年,还没来得及亲手给父皇做一顿饭,强大的邻国就发起了战争,这个小国家很快被攻克了,皇子公主们立刻变成了贫民,但他们什么都不会,没能力养活自己,差点要饿死,只有这个小公主凭着自己的厨艺不仅养活了自己,还时常接济自己的兄弟姐妹,她的兄弟姐妹到这个时候都非常后悔当初没有听父皇的话,好好学一门手艺。
祖父讲完这个故事,没等她说什么,就让她回去了,但她立刻明白了祖父的良苦用心。此后,她再没懈怠过,一丝不苟地跟着祖父请来的绣娘学习绣艺,并按莫家祖上传下来的私家菜谱刻苦学做菜。有时候,心血来潮她还会改良几道请祖父品尝,祖父虽没有当场称赞,但很快就在莫家酒楼推出了新品菜。
回忆总让人心生慨叹,轻抚着双面绣华美的缎面,墨青染不得不佩服祖父的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