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汉谋听了周隆庠的汉语翻译,又大吃一惊!他知道,他的部队打仗没有日军那样舍死拼命,一旦真的打起来,与他貌合神离的张发奎不会援助他。由于恐怖,他发青的嘴唇不停地颤动着。至于上野颠倒清源和佛冈的主权从属问题,狂妄地使用“归还”二字,他连想都没有想。自然,即使他想到了,也不敢有任何反驳。
“我同意退出清源和佛冈。”他无可奈何,“但三天之内不行,因为张发奎先生决定三天之后,要我与他一道去上月三十日占领的六个县的前线巡视。要退出,至少在一个星期以后。”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上野横蛮地说,“你非三天之内将两个县归还给我们不可。”
“上野先生,陈先生,作为老朋友,你们不能使我为难呀!”余汉谋用哭腔哀求说。陈春圃沉思片刻,说道:“为了不使余先生为难,那就通过打仗的方式让你们退出清源和佛冈,总该可以了吧!”“是真打还是假打?陈先生!”李振驻守清源,事关切身利益,急问一句。“打,自然是做做样子。”陈春圃淡淡地说。“做做样子,我们没有伤亡就退出来,蒋先生会杀我们的头!”李振感到可怕。李振的话使大家陷于沉思。经过一番绞脑汁,决定三天以后由汪精卫的《中华日报》、日本的《日日新闻》和日本驻华南侵略军总司令部的《前线报》都发消息,谎称日军重新侵占清源、佛冈,双方都伤亡惨重。就这样,十月八日和平军与日军为一方,双方在清源南面的太平、山塘、洲心一带和佛冈南面的汤塘、良口、三棵松一带,各自将一批枪炮子弹消耗在荒山野岭上,余汉谋的一八六师和驻守佛冈的一八八师边打边退。再把清源和佛冈让给了敌人。当天晚上,余汉谋又根据陈春圃、上野等人的意见,分别给李振和一八八师师长梁骥的头上和手臂上涂点红药水和包上纱布,再让他们戴上手铐,亲自将他们押送到韶关,假惺惺地请求张发奎处置。
张发奎与余汉谋在第四战区相处四年来虽然同床异梦,但见余汉谋很知趣,名为第四战区副司令长官,却从不干预四战区的事,同样,他也从不过问第十三集团军的事,因而彼此相安无事。现在,他听了余汉谋的报告,听说驻守清源和佛冈的两个师都打得只剩下不足一个连的人数,又见李振、梁骥身上包着纱布,也就动了恻隐之心,同情他说:
“清源和佛冈的再一次失守,我与余副司令长官一样,心情沉痛。但是,李振和梁骥不是闻风而逃,而是做了最坚决的抵抗,又由于敌人切断了电话线路,使他们与集团军司令部失去了联系,等到通信兵骑马向司令部报告,两个师已溃不成军了。因此,清源和佛冈的失守,可以原谅李振和梁骥,建议幄奇兄仍让他俩当师长。”他起身在房间里踱了几步,“一切责任由我来承担,等会我分别向蒋委员长和在长沙的冯副委员长打电话,向他们说明情况和做检讨。”说罢,他亲自给李振和梁骥解除手铐。
李振和梁骥扑通跪在张发奎面前,连连磕头表示感谢。
张发奎说:“战区长官司令部补充十三集团军两个旅的武器装备,请幄奇兄将集团军的库存武器拿出来,若重建两个师的武器不够,你们再动用一点军费开支从香港购买一批。”
“衷心感谢张司令长官对幄奇的支持!”余汉谋显得十分激动,“我们力争在短期内重建一八六师、一八八师。”
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说。眼下,余汉谋答应将清源、佛冈让给日本侵略者之后,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慢慢吐出来,满以为万事大吉了。其实,大谬不然。陈春圃的发言,又使他产生新的痛苦。
陈春圃说:“余先生的部队撤离清源和佛冈,是我们谈判的第一个内容。第二,余先生必须赔偿和平军与皇军的损失。”“还要赔偿损失?”余汉谋浑身一弹,手一抖,刚吸了两口的香烟掉在地上。“在余先生攻打清源和佛冈中,和平军伤亡一千六百多人,皇军伤亡一千二百多人,不赔偿损失行吗?”周化人狠狠瞪了余汉谋一眼。“可是,我们的伤亡更大,近六千人呀!”王子信说。“那是你们自找苦吃,怪谁呢?”上野发出一声奸笑。“刚才余司令长官说过,我们是出于不得已呢!”李振做无效的辩说。“哈哈!李师长的话,如同给判了无期徒刑的人再加判几年徒刑一样,毫无意义。”上野转过脸,用邪恶阴鸷的目光,捕捉余汉谋犹疑恐惧的目光,“念及余先生与我们的合作,可以少赔偿一点,只给皇军与和平军各赔偿二十万元法币,好吗?”他面向陈春圃,“陈先生的意见呢?”
陈春圃本来嫌少了,见上野已经开了口,只好顺从地说:“可以,同意!但必须交现款。”
余汉谋已成了陈春圃、上野手中一件具有可塑性的玩物,要他圆则圆,要他扁则扁。他已经丧失了人格,丧失了高级将领的尊严。“我负责赔偿,但要求少赔偿一点。”他的表情和语气都是低三下四,“给你们各赔偿十万元可以吗?要不,我不讨价还价,先交二十万元现款,我写个欠条,三个月以后再交二十万元可以吗?”
“不行!四十万元不能少,也必须全交现款。”上野满脸威严。
余汉谋又一次感到“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痛苦。他沉思一会,试图从越陷越深的泥沼中拔出来。他心一横,猛然腾地起身,脸红脖子粗地说:“你们若逼得我走投无路,我只好孤注一掷,把你们统统抓起来,你们休想活着回广州!”
李振和王子信为了助威,跟着站起来。“谅你们不敢!”陈春圃也霍地起身。“谅你们不敢动我们一根毫毛!”上野屁股离开座位,装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周隆庠和周化人说着相类似的壮胆话,也一齐起身。林虣从容不迫地打开深棕色皮包,从中拿出三年前余汉谋签名盖章从驻华南日军前总司令本庄繁手中领取八万元、去年从安藤利吉手中领取十万元的收据影印件,以及林虣和王子信、土肥原与余汉谋每次秘密面晤时偷偷拍下的照片和交谈时偷偷录制的录音带拿出来,起身往余汉谋面前一放,像讲解员似的一一做了说明,然后厉声说道:“余先生若敢轻举妄动,安藤总司令和汪主席在举兵讨伐你们时,再通过东京和南京的报纸和电台,将这些活生生的物证公诸于世!那么,你余先生的下场,不是死在战火之中,就是死在重庆的枪口下!”他把要说的话统统抛到余汉谋头上,像铺天盖地扑来的垃圾。
“请林先生放段录音给余先生听听。”上野说。
林虣从口袋里拿出特制的袖珍收录机,装上一盒录音带。他按动开关,先播出按语。“下面,是一九四一年一月五日上午,土肥原先生与余汉谋先生在英德秘密会晤的交谈录音。”接下去是两人的对话。
土肥原:“安藤先生对余先生的秘密合作感到满意。”
余汉谋:“谢谢安藤先生对我的信任和支持。请转告他,张发奎计划在一月中旬出击佛冈、新丰、龙川、梅县、燕岭、五华六县,请他做好迎战准备。不过,对佛冈和新丰的出击由我指挥,这两个县自然平安无事,安藤先生不必担心。”
林虣按住停放按钮,望着惶恐不安的余汉谋说:“那时候,余先生说话多干脆!”
“今天的谈判你们也录音了?也拍照了?”余汉谋诚惶诚恐,脱口而出。
“是的。”林虣手指西服上的上两个纽扣说,“这是微型录音机,这是微型照相机。”
他手向桌子一指,慢条斯理地说:“请余先生过目,看这些物证是不是我们伪造的!”他挖苦说,“这些物证,我们总司令的档案室保存有好几套,如果你认为有价值,或者有纪念意义,摆在桌子上的这一套我们奉送你保存。”
余汉谋本意不想看,但眼睛不听使唤,将这些物证看了个仔细。他说了声:“谢谢!”就将这些东西塞进口袋。当天晚上,他独自一人,泪流满面,将这些通敌罪证付之一炬。
若客观地看余汉谋,他在北伐战争中指挥他的独立旅,有过同仇敌忾和英勇杀敌的历史,在拉起三个军的经历中,曾经与各种不利于他发迹的势力,诸如与陈炯明、陈济棠和桂系军阀做过殊死搏斗。然而,侵略者设置的圈套是一个浓度极高的醋坛子,任何硬骨头在里面浸泡一段时间,就会变得松脆酥软而失去本色。
天啦,他们把余汉谋这些见不得阳光的东西都影印、拍摄、录制下来了。这些东西一旦公诸于世,他今后即使侥幸活下来,将会用怎样一种尴尬和狼狈应付人们好奇的、鄙视的、嘲讽的眼光!档案,是人类最可怕的精神枷锁。他暗暗祈祷,假如整个地球上的档案室,在一天之内突然一齐起火烧光了,那对全世界将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啊!
“好吧!四十万,交现款,我向银行借支。”余汉谋哀叹地说着,颓丧地坐下去。
“你何苦呢?何苦弄得双方不愉快呢?余先生!”陈春圃不自然地笑了笑,“当然,对你刚才的不礼貌和冲动,我们不计较。”他两只手做着动作,“坐,坐,诸位都坐!”他望着余汉谋,“谈判的第三个内容,请余先生将昨天晚上,冯、张二先生在英德召开军官会议的中心议题告诉我们。”
对此,余汉谋似乎早有精神准备,随口回答说:“还不是老生常谈,加强防卫,抵御日军与和平军的进攻那一套,毫无新的内容。”
“你太不够朋友了,余先生!”陈春圃可想而知,冯玉祥从重庆千里迢迢来英德的目的绝非如此,表现得很不满意。“你们的军官会议的中心议题是所谓进一步收复失地,你哄谁?”他横眉立目望着余汉谋。
“冯、张二位命令第十三集团军进攻哪几个县?请说实话。”上野说,“不要认为你们的军官会议很秘密,可土肥原特务机关长着千里眼和顺风耳呢!我们之所以要你说,想再一次考验余先生,看你对朋友是真心还是假意。”
经陈春圃和上野这么一讹诈,余汉谋愣怔片刻,只好将第四战区的冬季攻势计划统统告诉给敌人。结果,由于敌人早有防备,不仅收复十二个县的计划落空,而且使张发奎直接指挥的两个集团军各损失了三个师的兵力。
然而,余汉谋由于南京、东京报纸的欺骗宣传,他兵力无损,仍然稳坐钓鱼台,而且又从安藤那里获得十万元报偿。
当天下午六点,陈春圃一行兴高采烈地乘坐原来的列车离开英德。第二天凌晨四点,当他们抵达广州北郊白云山附近时,突然,“轰隆”三声巨响,五节车厢拦腰被炸成两段。随着强烈的冲击波,未炸毁的车厢被掀倒在铁轨旁。
这是谁干的?车上的人都死了没有?安藤利吉和陈耀祖闻讯,都惊得魂不守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