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三八三医院坐落在栖霞山南麓。这里原是一所中学,日军侵占作为医院之后,将房子的里里外外刷了一层石灰,在操场上盖了六栋平房,南边两栋为住院部,北面四栋为手术室。此外,还在距离医院约半里的山坡上建起了焚尸炉,炉顶上有座约三丈高的砖砌烟囱。近四年来,曾经有多少无辜的中国人被解剖之后,化为灰烬,化为烟雾升向高空?连吉房也说不清楚!
在距离焚尸炉约百步远的地方,有座用一人多高的通电铁丝网围着,窗户开得又小又高的房子。现在,里面关押着将会被解剖的五百九十个男人和五十个女人。他们是今天凌晨两点从监狱押送来的第一批解剖活体,大部分是新四军亲属,其余的是以不同方式反对汪精卫集团叛国投敌的爱国者,也包括被最高法院判处死刑的几个人在内。
上午七点五十分,接受外科培训的二百六十个学员、接受内科培训的二百四十名学员,都身穿白色长褂和头戴白色罩帽,乘坐军用卡车来到三八三医院。因为是第一天,杨揆一也由罗广霖和张立言陪同来到这里。
八点过十分,三十三个外科指导军医和三十个内科指导军医,除了一个外科指导军医只带着四个学员,其余的各带着八个学员和两个助手,分别走进六十三个手术室。
这是第一手术室,与其他手术室一样,墙壁洁白,光线充足,宽敞的房间中间,摆着手术台,南边窗户下面是一张铺着白布的条桌,上面放着动手术用的药品和手术器械。指导军医中村胜宇,四十来岁年纪,面部的表情和一举一动,显示出他对解剖活体很有经验。他从条桌上拿起一支硫喷妥钠注射剂对学员们说:“这种药用于肌肉注射或静脉注射,它的作用和用途是静脉麻醉或作为基础麻醉。”他接着说了每次的用量和应注意事项。
“这是麻醉乙醚。”中村放下硫喷妥钠,拿起一瓶无色液体,“系吸入麻醉药,用于全身麻醉。吸入用量视手术需要而定。”他放下乙醚,手指手术刀、钳、剪、锯等器械,“这些东西使用之前,必须经过严格消毒。尽管今天的手术是实验性的,但我们的消毒工作没有半点马虎。”他走到手术室门口,手往门外一招,四个卫生兵将一个双手被反绑着的中国人推进来。他们给这个中国人解除绑手的棕绳之后,中村对中国人说:“请躺在手术台上,我们给你检查身体。”
“给我检查身体?”中国人冷冷地说,“恶狼也居然讲起仁爱慈善来了,真是海外奇谈!”这是怎么回事?八个学员一阵愣怔,大惑不解地望着这个中国人。噢!他是什么人?
他名叫章意竞,是《大美晚报》记者,因曾经以“三立”的笔名,在该报《夜光》副刊上发表题为《有奶就是娘》的杂文,锋芒直指那些为了升官发财死心塌地投靠汪精卫集团的民族败类,指名道姓,义正词严地把这些人骂得狗血喷头,于二十天前被丁默邨派人逮捕,以“危害民国罪”被最高法院判处死刑。
他年约三十,头发如同一堆着火即燃的杂乱枯草,两个颧骨微微凸起,又黑又粗的眉毛下面,眼睛仍然凝聚着熠熠光亮,腮帮鼓肌的收缩和嘴唇的紧闭告诉人们,他的牙关紧紧咬在一起。总之,他的五官正好是一篇描写他个性的文章。他已经完全明白了眼前的一切。
中村向四个卫生兵使了个眼色。四个士兵猛扑过去,把章意竞推倒在手术台上时,他竭尽全力毅然坐起,高呼:“日本帝国主义必败,南京卖国政府必败,中国人民必胜!”
中村的助手细川旺一郎和增冈春江挥起拳头,在章意竞头上一顿猛击,把他打昏过去,然后与四个卫生兵一道使劲按住他的两手、两脚、腰身和头部。慌乱中,中村在他屁股上注射了硫喷妥钠。
八个学员不知道章意竞的身份,但他那志士仁人的品德使他们肃然起敬!蓦然,他们明白了快速法培训军医是怎么回事,感到可怕,也感到懊悔不已。他们不敢正视现实,但两眼却关注着一切;他们想赶快离开这里,但两只脚却不听使唤。
章意竞的三句口号像三把火,照亮了押到手术室即将被解剖者们的心,类似的口号声相继从其他手术室传来。由吉房长太陪同,在他的会客室打麻将消遣的杨揆一、罗广霖和张立言听到口号声,大吃一惊。
“怎么搞的?”杨揆一睁着两只惊愕的眼睛,“被解剖的人还能喊出口号?吉房院长!”
“一定是我们的卫生兵没有在被解剖的人嘴里塞上东西!”吉房也大惊失色,“过去都在解剖活体的嘴里塞团破布,这一次我没有吩咐就不这样做了?真是一批蠢材!”
在三八三医院,吉房凭自己的意志独断专行,操纵一切。殊不知,专制统治能使聪明人变成愚昧者,能使有灵魂的人变成无知觉的木偶!医院的二百多个卫生兵一切以吉房的意志为意志,对他的话奉为圣旨,说一不二,而这一次见吉房没有吩咐在被解剖的人嘴里塞东西,他们就不敢自做主张。
“不过,我们已经有八个月时间没有向外承揽这项培训业务了,也许是卫生兵的一时疏忽。”吉房起身,“好,我现在就去重新安排一下。”他说罢,慌忙走出门去。
八个月以前,三八三医院曾经先后为德国、意大利、西班牙、罗马尼亚等国家培训了大批军医,使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在被解剖中丧生,每解剖一个中国人就从对方获得相当于二百美元的报酬。吉房将这批巨款的百分之二十上缴给侵华日军总司令部,将百分之三十分给医院同仁以封住他们的嘴巴,其余的一半进了自己的腰包。金钱与美女总是连在一起的,五十多岁的吉房娶姨太太的兴趣越来越浓,昨天晚上他娶上了第三房中国籍姨太太,两人睡到杨揆一和罗广霖来了才赶紧起床。他说的“是卫生兵的一时疏忽”,实际上是他自己忘乎所以。
中村在章意竞身上注射硫喷妥钠约五分钟,就将浸满乙醚的一叠纱布捂在他嘴上。受乙醚特殊气味的刺激,章意竞苏醒过来,两眼微微睁开,脸上充满了愤怒,紧咬牙关,屏住呼吸,使劲而艰难地扭动被细川按住的头部,想摆脱捂在他嘴上的药布。
“你们使劲按住他,不要松手。”中村说着,又拿起乙醚药瓶,按动瓶口上的按钮,药水成细线状喷到捂在章意竟嘴上的纱布上。
很快,章意竞在深麻醉状态中昏睡着了。他脸上完全失去血色,嘴唇青紫,脉搏又细又弱,而且跳得很快。两个卫生兵把他身上的衣服脱光,成了完全裸体。他身上有许多条紫色的伤痕,那是经过多次残酷拷打的记载。
“现在准备做解剖实验。”中村正经地对八个中国学员说,“凡是枪伤严重,势必引起危及生命感染,需要做截肢手术的伤员,动手术之前,都要在适当的部位上束好止血带。今天虽然是做实验性的解剖也要这样做,否则血喷出来影响操作。”他让增冈在章意竞的左大腿上束上止血带之后说:“现在做小腿截肢实验,请大家注意见习。”他从细川手里接过锋利的手术刀,在章意竞左腿膝盖下面约八寸长的地方,将小腿的肌肉切断,两手把刀口上下的肌肉猛地撕开,再把连接着小腿骨的筋腱从骨膜上剥离开来,连同撕开的肌肉从上下两头翻卷过去,露出白花花的一段五寸长的小腿骨,再从细川手里接过手术钢锯。锯子咯吱咯吱拉了一阵,一条好端端的小腿就锯断了。
“可怕,可怕,太可怕了!”一个学员大声喊着,“你们这样做,太残酷了!你们把医学当成杀人的手段,这真是对医学的冒犯和亵渎!”他说着冲出门去。
这个十八岁的青年名叫张宏明,来这里之前是南京私立晨光中学高中部三年一期学生。他,毕竟是个人,毕竟是个中国人,实在不忍心干这种丧尽天良的野蛮事!
紧接着冲出门去的是张宏明的同班同学李胜华和南京市立第一中学高中部三年一期学生喻炳炎。其余的五个学员刚冲到门口,被中村、细川、增冈和四个卫生兵强行拉住了。
“快去!细川君、增冈君快去向吉房院长报告!”中村气急败坏,“快去向大门口的哨兵打招呼,千万不能让那三个学员跑掉!”他回头对五个学员呵斥道:“这是日军医院,不是花街柳巷,没有来去自由!你们既然来了,就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诚诚恳恳学习!”
还在打麻将的杨揆一、罗广霖、张立言和吉房,听细川报告说三个学员跑了,生怕他们将这人间地狱般的真相暴露出去,四个人的心都猛地往上一撩,一齐丢下手中的麻将牌,慌忙走出门来。
张宏明等三个学员自然逃不脱敌人的魔掌,他们被驻守医院的日军警卫排士兵扭送回来了。
杨揆一与罗广霖、张立言、吉房商量几句,由吉房通知各个手术室暂时停止解剖实验,让各指导军医的助手和卫生兵守住血淋淋地躺在手术台上,那被截去一条腿,或截去一条胳膊,或已被打开腹腔,处于不省人事的六十三个中国人,然后由各指导军医领着除张宏明等三人以外的四百九十七个学员,来到医院办公楼二楼会议室。
面对学员们坐着的是杨揆一、罗广霖、张立言、吉房和六十三个指导军医。吉房对杨揆一低声说了句什么,就杀气腾腾地喊道:“把三个逃跑罪犯押上来!”
被戴上手铐的张宏明、李胜华和喻炳炎被三个日本士兵推进会场。
“下面,请杨揆一将军训话!”吉房又叫喊一句。
杨揆一怒气冲冲,横眉立目,先说了三个学员的逃跑经过,然后振振有词地说:“认为解剖活体可怕,是胆怯的表现!认为解剖活体残酷,是佛教的语言!中国有两句古话,一句叫做:‘无毒不丈夫。’一句叫做‘胆小坐不了江山,脆弱当不了元帅。’心慈手软,能够干成一番大事业吗?能够成为一名出色的军医吗?非也!”
他两眼充血,望着被吓得战战兢兢的学员们,继续说:“把张宏明、李胜华分别交给第一、第二手术室做外科解剖实验,把喻炳炎交给第三十五手术室做内科解剖实验!今后,谁再逃跑,谁若泄露医院快速法培训军医的秘密,就是这个下场!”他吩咐张立言给赵正平打电话,要他再动员五十名高中学生,万一再发生类似现象,有后备力量做补充。
杨揆一说完,吉房对学员们说:“你们回到各自的手术室去,继续做解剖实验。”他手向三个士兵一挥,“把三个逃跑罪犯押到杨先生刚才宣布的三个手术室去!”
“打倒万恶的日本法西斯蒂!”张宏明高呼,“打倒万恶的南京卖国政府!”紧接着,李胜华和喻炳炎高呼同样的口号。
“你们这些法西斯蒂分子,若有狗胆杀害我们,就朝我们开枪吧!”李胜华高声喊道。“朝你们开枪?没那么便宜!”杨揆一恼羞成怒,狠狠给李胜华一巴掌,打得他倒退两步。“砰,砰!”喻炳炎挥起扣在腕上的手铐,对准杨揆一的后脑勺连砸两下。他正要砸第三下,左大腿挨了罗广霖一脚,打了两个趔趄,摔倒在地。杨揆一的后脑勺被砸破,连喊两声:“哎哟!”倒在地上,鲜血直流。“快抢救杨将军!”吉房急喊,“快把三个逃犯押走!”他望着又喜又忧的学员们,“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回手术室去!”
后来,杨揆一先后在日军三八三医院和南京中央医院治疗十三天伤才痊愈。他怕丢面子,谎说与罗广霖、张立言攀登栖霞山游览,不小心仰天跌了一跤,后脑勺碰在一块石头受的伤。
现在,是上午九点过五分,由中村主持的解剖章意竞的实验继续进行。中村向嘴里塞着一团破布,双手被反绑着,上身用棕绳套在北面窗棂上的张宏明瞟了一眼,冷笑着说:“你好好看,可以从这次解剖中知道你将是怎么死的。”他把脸转向其他五个学员,“现在做缝合手术实验。只做一次缝合手术,请学员们注意见习。在处理神经时,要尽量把神经拉出来,弄得平整一些,不然,安装假肢的时候,病人会感到痛苦的。可今天,就不管这些了。”他边说边把章意竞的左小腿骨周围的肌肉和筋腱包拢起来,在适当的地方插上引流条,然后进行缝合。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章意竞的左腿又从膝盖处被锯断了,又过了二十分钟,他的左大腿也被锯断了。接着,由细川一次性锯他的右大腿。锯子咯吱咯吱响了一阵,忽然,锯子拉不动了。
中村对抬着章意竞右脚的卫生兵说:“你用刀往下压,使骨头的锯口大一些,就不会卡锯子了!”
细川又使劲锯起来。大腿骨被锯断了,因为卫生兵用力过猛,他与这条大腿一道摔在地上,断了的大腿鲜血四溅。
又过了半个小时,章意竞的两只手都从上臂处被截断,只剩下一条躯干了。增冈见四个切口处在冒血,拿起止血钳想要止血,中村劝阻说:“这些血反正要流尽的,你就别管它了。”他对一个卫生兵说:“把解剖活体的头发剃光,先用肥皂水将头皮洗干净,再用碘酒消毒,由增冈君做颅脑手术实验。”
增冈在章意竞的前额、后脑勺和脑袋左右两侧各开一刀,最后揭开脑顶盖,把他的脑髓取出来。在取脑髓时,他的躯干颤动了两下。
“再在他嘴上的药布上加点乙醚。”增冈看在眼里,对一个卫生兵说。
“别浪费乙醚了。”中村摇摇手,“往他的颈项静脉血管里注射空气,让他死去吧!”
“不是还要在他身上做耳鼻咽喉手术实验吗?让他这么早死去?”增冈不解地向。
“中国的杨将军讲过,他们可供解剖实验的人多的是!下午再换上个新的活体做这些实验好了。”中村不以为然地一笑,“对了,就用他做。”他指了指张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