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名为“胜利号”的中型客轮,鬼头鬼脑地离开上海吴淞口港,沐浴着失去威力的初冬阳光,切开波浪滔滔的江面向西驶去,直奔江苏南通。仿佛拖在船后的那条又深又长,哗哗作响的水沟,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它走得非常吃力。
船舱的第一层载着五十多个日本兵,其中有十二名机枪手,警觉地守护在六挺机枪旁边,只要坐在驾驶室的少佐军官一声令下,他们就将机枪架在船头的甲板上进行射击。那少佐不时地举起望远镜,向右边岸上望去,捕捉可能威胁坐在船舱上层的高级人物安全的异动。其余的士兵都是一色的冲锋枪,他们抱着枪坐在长条木板矮凳上,也是一副随时准备战斗的紧张神色。这并非庸人自扰,因为近一个月来,新四军游击队经常出现在海门一带袭击和平军与日军驻地。半个月前,就有一个和平军连长、三十五个和平军士兵和一个日军中佐、十九个日军士兵在袭击中丧命。
船舱第二层那间最宽敞的房子里,临时安放着几张双人皮沙发和一张条形茶几。茶几左边坐着汪精卫和畑俊六,右边坐着和平军苏皖边绥靖军总司令胡毓坤,日军第十三军司令官泽田茂,靠近门口的沙发上坐着汪精卫的卫队长桂连轩、畑俊六的随身侍卫官矶谷真吉。大家对摆在茶几上的茶和点心不感兴趣,都默默地坐着,只是每个人的表情不一样。汪精卫两眼直瞪着玻璃窗外,好像在注视着什么。不过,若仔细观察五分钟,就会发现他脸部的变化,慢慢由忧郁变成愠怒,又由愠怒变成痛苦。畑俊六那浓密的眉毛下,闪着一对阴暗的眼睛,一股被强行控制的气恼情绪在脸上流露,仿佛只要他蓄有人丹胡的嘴巴一张,不是破口骂人,就是下令杀人。胡毓坤和泽田茂,都为自己的部下未能在战场上为自己争光而满脸凄楚,好比家里出了败家子,被左邻右舍瞧不起那样难堪。作为侍卫官的桂连轩和矶谷真吉,因为主人闷闷不乐,更加小心翼翼,呆呆地坐着,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总之,抑郁和痛苦笼罩着整个房间。
原来,进攻苏中抗日根据地的战斗进行得很不顺利。
苏中抗日根据地包括盐城、宝应一线以南,长江以北,黄海以西,运河以东约五千平方公里的辽阔地区,人口五百一十多万,拥有正规军一万一千多人,由脱产民兵组成的游击队二万六千五百多人。他们经常神出鬼没地袭击日军与和平军,因而成了敌人的眼中钉。这里物产丰富,盛产大米,每年可以拿出相当数量的钱和物资支援其他抗日根据地,因而成了日军、和平军与新四军的必争之地。
汪精卫和畑俊六见前两次投入三万兵力进攻苏中地区无济于事,这回出动了五万人,计划进攻分两步进行,第一步进攻如皋以南和南通以北地区,第二步进攻盐城以南和如皋以北地区。十一月十四日,由和平军苏皖边绥靖军第二军所属三个师和一个独立旅,计三万八千多人,以及十个月前重新组建的日军第一一六师团的一万二千人进入苏中根据地的南部地区,到昨天止已经五天了。五天来,两军只在南通的骑岸镇和三余镇、如东的坚镇和兵房、如皋的丁堰、泰兴的口岸、靖江的斜桥、泰州的丁沟、泰县的载南、海安的唐洋等八处地方,与少量的新四军有过接触。说少量,除了在坚镇和丁沟两地各遇上四十多个新四军以外,其他六处遇上的新四军都只有十几二十人。使人感到恼火的是,每次与新四军交战,和平军与日军都是几倍于敌,而总共只打死十几个新四军士兵,和平军与日军屡遭伏击,却被打死六百八十八人。不过,日军只死了五十二人,因为每次出击都是和平军走在前面。
这怎不叫汪精卫和畑俊六等人痛苦不堪呢?眼看半个月内占领苏中抗日根据地、夺取六百万担粮食、抓十二万名壮丁和五万名年轻漂亮女人的计划就要落空,他们才气急败坏地带领胡毓坤和泽田茂前往南通督战!
“泽田君!你不应该把第一一六师团用到围攻苏中地区的这场战争中来。”畑俊六以这句责备的话打破沉默。
泽田茂怔了片刻,用低沉的声音解释说:“报告总司令,我们第十三军所属的三个师团和一个独立混成旅团的作战任务是这样安排的,其中的第十二旅团布防在苏南地区,严防那里的新四军骚乱南京和上海,抽调不得,其中的第五、第十五师团,本月十日就开拔去皖北地区,从十八日起,与两个军的和平军,就是与胡总司令手下的第一军和第三军向那里的新四军发起进攻。所以,围攻苏中地区的任务,只能由一一六师团承担。”
泽田茂说的皖北地区,指的是陇海路以南,淮河以北的皖北抗日根据地。这里的主力部队,是以彭雪枫为师长,邓子恢为师政治委员的新四军第四师。因为近来第四师向津浦路西面的灵璧和泗县挺进,计划将皖北抗日根据地,与以黄克诚为师长,金明为师政治委员的新四军第三师开辟的苏北抗日根据地连成一片,这势必更为严重地威胁南京政府的安全,所以他们慌忙派和平军两个军与日军两个师团,攻打新四军第四师的后方,正在利辛和蒙城两地与第四师的留守部队展开激战。
“报告汪委员长和畑总司令!皖北这一仗打得不错。”胡毓坤比较乐观,“新四军第四师顾头不顾尾,眼看他们在蒙城的老巢即将被我们捣毁,不得不暂时放弃原来的计划,刚打到泗县县城,就日夜兼程退回来,越过津浦路与我们的部队作战。”
“但我们的伤亡也很大。”泽田茂不得不承认。“伤亡了多少人?”汪精卫心情沉重地问。“到昨天为止,和平军伤亡七千二百多人,皇军伤亡两千三百多人。”泽田茂很难过。“敌人伤亡情况怎样?”畑俊六问。泽田茂迟疑了一会,喃喃地说:“敌人伤亡的人数比我们少,据报告,他们的正规军只伤亡三百多人,游击队伤亡四百多人。”畑俊六十分沮丧,胸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焦躁和忧悒,正向全身扩散。“汪主席!近半年多来,我们在皖北、华中地区总是出师不利,很值得总结总结。”他无限伤感。
汪精卫心乱如麻,沉吟一会,以慎重的口吻说:“依管见,不外乎三个原因,一是我们的侦察工作不如敌人,所以,我们总是出击的目标不准确,总是遭伏击,至今还不知道敌人的苏中军区机关设立在哪里;二是我们对作战地区的地形地势不如敌人熟悉;三是那些穷光蛋与敌人一个鼻孔出气。”
他说的第三个原因,转弯抹角地说明了新四军进行的是正义战争。“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不管汪精卫敢不敢承认,反正这是真理,也是事实。
畑俊六是研究军事的,这些原因他何尝不清楚?但他还是称赞说:“高见,高见,汪主席言之有理。我与汪主席研究好了,决定让胡总司令和泽田司令官留在南通直接指挥,摆在二位面前的首要任务是加强侦察工作,对敌人的指挥机关、兵力部署、活动规律和作战区的地形地势,都必须了如指掌。”
胡毓坤听说将他留在前线指挥,想到新四军的厉害,诚惶诚恐,但又不能不表示:“遵嘱照办。”
“对!我们遵嘱照办。”泽田茂顿了一会又说,“不过,诚如总司令所说,把一一六师团用在苏中前线,恐怕难于完成任务,是否可以将总司令部直辖的第四师团,或第六师团调来支援我们。”
一年前,原日军第一一六师团由师团长酒井纯男指挥,与刘培绪的苏皖边绥靖军第二军、王仕韬的重庆国民党军二十五军联合围攻新四军苏南抗日根据地的溧水、高淳和溧阳时,彻底败在陈毅手里,第一一六师团全军覆灭,酒井纯男剖腹自尽。两个月之后,重建的一一六师团的成员比较杂,其中半数以上的兵力来自正在念大学的日本青年和日本从商人员,他们只接受了二十天的训练就上前线打仗,军事素质比较差,其余的人是从日军驻华中侵略军的第三、第十三、第十五、第二十二、第三十四、第三十九等六个师团和第十一、第十四两个混成旅团中抽调来的,彼此之间虽然说不上存在隔阂,但在作战中总是不那么协调。因此,这支部队重建十个月来,与新四军和忠义救国军先后交战二十余次,很少打过胜仗。泽田茂见畑俊六要他留在南通亲自指挥,担心完不成推翻苏中根据地的任务,就向畑俊六提出调一个直辖师团支援的要求。
“不行!”畑俊六回答得很干脆,“总司令部直辖的第六师团驻扎在湘鄂赣边境,准备在最近与第二十二师团、第十七混成旅团发动第三次长沙战役;华中派遣军总司令松井石根中将已于昨天到了武汉,第三次长沙战役由他直接指挥。第四师团肩负着保卫南京和上海的重任,也不能抽调到苏中地区来。”
他停了停又说,“进攻苏中地区的兵力已经很雄厚了,只要泽田君与胡先生切实加强侦察工作,慎重做出战斗部署,就一定能够打垮苏中地区的新四军!”
“中国的《孙子兵法.谋攻》篇里有句名言:‘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只要加强侦察工作就一定能够知彼,知彼就一定能够克敌制胜。”汪精卫马上接腔。
一丝苦涩的笑,嵌入泽田茂眼角深深的皱纹里,他垂下眼帘,含混地说:“我与胡先生一定这样做。”
胡毓坤本想向汪精卫提出派一个军支援他,现在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接过泽田的话头说:“我们一定遵照总司令和委座的意见去争取胜利。考虑一一六师团的日本朋友搞侦察工作诸多不便,侦察任务全由我们的第二军承担起来,真正做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好!”汪精卫说,“你们应该这样思考问题。”
胡毓坤心头一热,接着说:“只是消灭苏中地区新四军的期限,原计划半个月,现在已过去了五天,剩下的十天时间实在不够支配,恳求再多给我们五天时间。”
畑俊六与汪精卫交换了一下眼色,说道:“可以。”
上午十点五十分,轮船经过南通港附近的著名风景区狼五山。汪精卫和畑俊六都喜欢游览名山胜地,但现在没有这份闲情逸趣。
“诸位看,这江中的五座山就是狼五山。”汪精卫手指玻璃窗外,“自西向东依次为黄泥山、马鞍山、狼山、剑山、军山,因为五座山的风景以狼山最为秀丽,故统称狼五山。等消灭苏中地区的新四军成定局了,我和胡先生陪同畑总司令和泽田司令官来狼五山尽情地游览一天。”他忘记了心中的忧悒欢笑一声,“我曾经来这里游览过,到时我给诸位当导游!”
“一片湖光山色,充满了诗情画意,美极了!”畑俊六望着山清水秀的狼五山很兴奋,“汪主席刚才说的,希望能够如愿以偿。”
“首先希望泽田司令官和胡先生天天打胜仗。”汪精卫地笑着。
“有汪主席和畑总司令在身边,我们就有了主心骨,一定能够天天打胜仗!”泽田茂向往着说。
说话间,轮船靠岸了。胡毓坤手下的第二军军长刘培绪,日军第一一六师团长田边昭正,以及联合作战指挥部的十多个两军中级军官,早已等候在码头上迎接汪精卫和畑俊六等人。联合指挥部设在南通城中心区的如皋会馆。从码头到指挥部,由和平军与日军各一百人实行戒严,在汪精卫和畑俊六一行驱车通过时,沿途居民和商店一律关门闭户。
会馆,是同省、同府、同县或同业的人在京城、省城或商业兴隆的府城设立的机构,以会馆的房屋供同乡、同业聚会或寄寓。如皋会馆是该县商业界同仁,便于来南通做生意修建的一幢有砖砌围墙的三层楼房,另有伙房、厕所、马厩和储放货物的仓库和两栋平房。主楼的第一楼和第三楼各有二十间房子,可以一个人住一间,也可以两三个人住一间。第二楼为六间大房,每间房子可以容纳五十个人开会。指挥部的指挥室、参谋室、办公室、侦破室、会客室就设在二楼。刘培绪、田边昭正把汪精卫、畑俊六、胡毓坤、泽田茂请到会客室,亲自给他们泡茶、递烟,然后两人面对自己的顶头上司坐下来,仿佛干了坏事的小孩子见到父亲那样畏畏缩缩。
“五天前的战况我们都已知道,不必重复说了。”泽田茂说,“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若有新的情况,请刘先生和田边君抓紧时间向汪主席、总司令和胡先生汇报。”
“我先补充一点情况,再报告一点新情况。”田边说,“补充的情况是,五天来,我们两军烧毁新四军驻扎过的村庄二十五个,计烧毁房屋七百二十余栋,从这些村庄里抓到十八岁到四十岁长相好的女人三百五十六人,十八岁到四十岁的男性青壮年四百四十八人,其余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杀掉了。另外,还获得粮食一万五千四百余担。这些人已于昨天晚上运送去南京了,粮食也正在抢运。”他年过半百,原是日本驻台湾军的一名旅团长,第一一六师团重建时,调来华中地区任师团长。
“嗯。”畑俊六似乎感到满意,“你要报告的新情况是什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