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过得多久,黄巢悠悠醒来。他费力睁开眼来,却见自己的身子躺于一个洞穴之中,面前立了一位七、八十岁的红衣老者。
红衣老者见黄巢醒转过来,惊喜道:“老弟昏迷了一日一夜,如今总算醒过来了!”
“恩公,是您救了在下么?”“老弟,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红衣老者点头道。
黄巢面上现出一丝苦笑之色,涩声道:“老人家何必救在下一命,倒叫在下生不如死了!”
“老弟怎可如此说话?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且是老弟不死,自可重竖义旗、再创大业!此亦是苍天有眼,黎民有福!”
“恩公,在下此时已是如此模样,且是心如死灰,还谈什么事业?恩公救命之恩,在下谢过了,容日后再报答吧!”黄巢拱了拱手,又问道:“请问恩公,此为何处?”
“狼虎谷后谷。”
“什么?狼虎谷后谷?恩公,咱们尚在狼虎谷中,不有随时被官兵发现的危险么?”黄巢心中吃了一惊,急问道。
“哈哈,老弟但请放心,此等绝密之处,外人是万难发现的,即便有人发现,一般之人原是攀登不上来的!”红衣老者口中发出朗朗笑声:“老弟他事休管,只须安心养伤便是。”
“恩公既然居此悬崖之上的洞穴之中,定是一位武功超凡入圣的高人了!请教前辈的金字?”黄巢恭声道。
“老弟取笑了,老朽哪是什么高人,原是世间一位弃人,只是所居之处比他人‘高’了些而已。老弟只需晓得老朽姓翁便是了。对,翁老头儿,老弟呼老朽‘翁老头儿’便是了。”红衣老者轻笑道。
“姓翁?”黄巢心中一惊,急问道:“请问恩公,可识得翁玄机翁前辈么?”
“老弟,翁玄机亦非超凡脱俗的俊杰,只是一个具有七情六欲的俗人而已,值不得一提。”红衣老者轻轻一笑,轻描淡写地道。
“如此说来,恩公便是数十年前名动江湖的一代宗师翁玄机前辈了?在下有伤在身,不能施大礼,请前辈担待则个!”黄巢拱了拱手,又道:“当年,前辈绝技在身,当时的武林之中能与前辈比肩者,便不过寥寥数人而已,不识前辈为何便早早地隐居了?”
“老弟如此说话,岂不折杀翁老头儿了!”红衣老者笑了笑,又道:“老弟,尘世之中,熙熙攘攘,争名夺利,尔虞我诈,机巧算尽,但到头来却总是个空,又有何留恋之处?倒不如早早地寻一清静之处,修身养性的为是。”
黄巢听翁玄机如此说话,心中一震,身子抖动了一下。
翁玄机识得触到了黄巢的伤心处,却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笑了笑,又道:“老弟,是老朽说得多了,勾起了老弟的心思,请老弟多多包涵。请教老弟的万儿?”
黄巢心中一惊,旋又口中发出苦笑声:“恩公,在下黄巢。”
“哎啊,尊驾原来便是大齐国皇帝?怪不得有如此气势、如此气概!真正失礼的却是老朽了!”翁玄机面现肃穆之色,恭声道。
“大齐国皇帝?翁前辈莫要取笑在下了!大齐国已然不复存在,又哪里还有甚么大齐国皇帝?”黄巢叹了口气,又愧声道:“翁前辈,在下不为虚名所累,不急于当这个劳什子‘皇帝’,能到得如此地步、如此下场么?”
翁玄机瞧出黄巢心中甚是难过,微微一笑,柔声安慰道:“黄老弟,休得伤感,上苍既留得老弟这有用之身,想来便是要老弟复兴大齐事业的!老弟莫要悲观失望,要振作精神,以图东山再起!”
黄巢听翁玄机如此说话,暗叹一声,摇了摇头,道:“翁前辈,切莫再说什么大业了!”口中长吐了一口气,又问道:“翁前辈,在下身边的人怎么样了?”
翁玄机似是未听到黄巢的话,只是顾自道:“黄老弟不必担心,老弟伤势不重,调养些时日,便会好起来的。”
黄巢见翁玄机避而不谈狼虎谷战场中之事,心中顿感有些不妙,又疾忙追问道:“翁前辈,在下身边的弟兄们到底如何了?前辈再不赐教,在下只怕要憋出病来的了!”
翁玄机见得黄巢焦灼之态溢于言表,叹了口气,悲声道:“黄老弟,他们、他们、他们全部就义了!”他“了”字才出口,便听“哇”的一声声响发出,看时,却见黄巢口中喷出一股血箭来。
狼虎谷中的弟兄遇难,虽是在黄巢的预料之中,但他乍闻噩耗,却也觉得胸中有如万箭穿心,痛楚难当,腹内一阵翻腾,便有一股腥腥的东西直冲喉间,他压制它不住,口中便喷出血来。
翁玄机手出如电,点了黄巢身上数处穴道,为黄巢止了血,又料理、劝慰了半日,才让他逐渐安静下来。
黄巢喘息了半天,强忍胸中的悲恸,吁吁地道:“前辈是如何识得此事的?”
翁玄机道:“黄老弟,前些日子,官兵将义军困于狼虎谷前谷之时,老朽便已暗窥动静,见他们攻打了数次,便也停止了进攻,一连数日又不见动静,便也回到了洞中。前日夜间,翁某正于洞中打坐,忽听狼虎谷前谷杀声震天,心中吃了一惊,识得定是围谷的官兵又发起了进攻了,便施展轻功,向了前谷掠了过来。翁某来到前谷,才潜身于暗处,便听得一人大声叫道:‘禀指挥使大人,寻到黄巢贼子的尸体了!’老朽闻得此言,直惊得魂不附体,且是悲愤,不禁牙关紧咬,正欲现身飞出,又听一人道:“其他人呢?’‘都自尽身亡了!’‘哼哼,倒也有种,自己去阎王殿报到去了,倒省得老子动手了!’火光中,见得一人跳下马来,仰天大笑道:‘李兄,哪有如此便宜之事,便让他们如此容颜漂漂亮亮地去见阎君么?不动手,怎能为他们整整容貌?’,转过身子,向了身后大叫道:“取剑来!’他执剑在手,向了倒地之人面上一一划去,却也不管哪是义军、哪是唐军了。老朽见得此贼如此恶毒,便欲现身出手,却听此贼大声传令道:‘将黄巢贼子的尸体装上车,运到长安去,余者便留于此处让鹰叨狼啃了吧!撤!’手一挥,率先走出谷去。
“老朽见得谷中唐军尽数撤走,疾忙飞身入谷。老朽放眼瞧去,却见谷中到处倒卧着义军和唐军官兵的尸体,竟无插足之处!老朽来至谷之中央,见此处倒卧了十数名义军将士的身体,便以手一个一个地试了过去。老朽试来试去,发觉数十个身子虽是均有余温,却只有一人尚有一丝气息,便疾忙负了他,奔回后谷洞中。料不得老朽所救之人竟然是你黄老弟。如此看来,此亦是天意了!”
黄巢听得翁玄机之言,胸中但觉憋闷至极,半天竟说话不出。过得良久,方听他悲声道:“翁前辈,谷中央的十数位义军将士,除了黄巢,便再未有人逃得性命去么?翁前辈可数过么,谷中央的义军的尸身到底有多少?”
“黄老弟,那样的地方,那种情势,谁愿多待片刻?老朽身处死人堆中,虽是不怕,却也不愿久留,老朽试得除老弟外他人再无鼻息,哪里还会想到去数有多少具尸体?且是老朽急于为老弟疗伤,是以便忙忙返回了后谷中了。”翁玄机面上一红,愧然道。
“如此说来,前辈倒是没有亲眼看见在下身边的人自尽的了?”黄巢叹了口气,嘶声道:“但愿有人能闯出谷去!”
“但愿如此吧!”
翁玄机杏林高手,黄巢功力深厚,数月功夫,黄巢内、外伤便已然痊愈了。黄巢伤好下床,除修炼自家功夫外,还不时与翁玄机切磋武学,如此,功力进境自是神速无比。
一日,黄巢偶由水边经过,无意中低头向了水中瞧去。他一瞧之下,不禁吃了一惊,却见清清的池水中现出一张丑陋的鬼脸来。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又使劲揉了揉眼睛,仔细地向水中瞧将过去。他瞧得一时,水中还是一张布满疤痕的丑脸!此时,他才识得自己面容已毁,心中顿时一阵酸楚,眼中几乎落下泪来。他双腿一软,一下子跌坐于地。他呆呆地坐于水边,身子一动不动,却似石雕泥塑一般。终见他身子跃起,口中发出一声大叫之声,直向水中跳将过去。
黄巢身子才纵起,忽觉一股大力传将过来,将他托上岸来。
黄巢看时,却见翁玄机由池塘对岸飞了过来,识得是他将自己的身子送上岸来的。
翁玄机掠至黄巢面前,扶黄巢于一块巨石上坐下身子,微笑道:“老弟,‘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敢毁伤’,老弟如此不受惜自己的身子,岂不对父母不起了么?”
黄巢不答翁玄机的话,只是怨声道:“前辈为何瞒我?”
翁玄机笑道:“老弟怎的如此说话,翁某何事瞒老弟了?”
“前辈将黄巢救醒后,黄巢便觉面上奇痛无比,当时,黄巢便对前辈道:‘恩公,在下面上伤势如何,怎的这般疼痛?’前辈道:“老弟面部只是一些皮肉之伤,用不得几日,便会完好如初的。老弟颈下之伤倒是严重了一些,但有老朽在,料来也是无妨的。’如今看来,当时,前辈定是识得黄巢面伤是极为严重的了,前辈怎不如实对在下言明,却瞒着在下?”黄巢眼中含泪,口中发出悲哀之声。
“诚如老弟所言,当时,老朽便瞧出老弟满面的伤口个个深创至骨,但那时老朽若是如实道来,老弟能不伤心欲绝么?能专心配合老朽疗伤么?伤势能痊愈得如此之速么?”翁玄机拱了拱手,又赔笑道:“老弟,翁某如此施为,事非得已,请老弟担待则个!”
“前辈用心良苦,在下错怪前辈了,请前辈切莫介意!”黄巢拱了拱手,又嘶声道:“翁前辈,黄某如此模样,在此终非了局,且是黄某此时万念俱灰,不如寻个去处出家去便了。”
“老弟怎生如此之念?老弟正值有为之年,便如此遁入空门,便不想再为天下百姓创一番雄业伟绩了么?”翁玄机语带惋叹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