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前辈,黄某如此非人非鬼的,还能见人么?且是晚辈随前辈居此远离尘世之处已是数月之时,尘念尽断、凡心早死,胸中哪还会想着什么丰功伟绩?黄某既然心已出家,留一具躯壳于尘世,又有何用?还是遁入空门为僧的为是。”黄巢之言虽是凄凉,语声却甚是平静。
翁玄机沉思良久,终于点头道:“老弟之言倒也并非无理,老弟既执意礼佛诵经,便依老弟之意便了。”顿得顿,又道:“老弟可识得灵隐寺方丈大师乾坤子长老么?”
“翁前辈,在下三十年前与乾坤子长老有过一面之缘。怎的翁前辈亦识得乾坤子长老?”
“哈哈,老弟,乾坤子乃是翁某的同门师兄。老弟若无其他去处可去,便去投奔灵隐寺,那便如何?”
“翁前辈,三十数年来,在下与乾坤子长老再未曾谋面,且是在下如今如此模样,只怕他识在下不出了。”黄巢摇了摇头,面上现出一丝苦笑之色。
“老弟,如此说来,老朽须亲送老弟去灵隐寺了。”
“只是要劳驾前辈了。”
“老弟如此说话,不显有些见外了么?”
黄巢二人说走便走,不久,便到了灵隐寺。乾坤子见得黄巢,心中亦喜亦悲,又见他向佛之心甚笃,便也为他落了发,并为他取法号“了尘”,却也不愿以“弟子”呼他,只称他为“师弟”。
转眼便是数年。此间,乾坤子长老圆寂,众僧见了尘佛事颇精,寺内无人可及,便推他继了乾坤子长老衣钵,做了灵隐寺方丈。
了尘和尚识得缺右眉者乃是成名多年的人物,自然是言出如山,有诺必践的,断不会作出出尔反尔、自食其言之事,于是他整了整身子之上的袈裟,对了众僧轻轻一笑,合什道:“阿弥陀佛,众位师弟、师侄,邓二施主乃是有信之人,定会言出必行,放过你们的,你们好自为之,不必惊慌,亦不必悲伤,贫僧先去见佛主去了。”他“了”字才出口,便抬起手掌来,运功拍断了经脉。
缺右眉者见得了尘和尚自寻了断,仰天发出一阵狂笑之声,尖声细气地道:“呜呜,哈哈,黄巢贼子,尔一代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便如此身归西天极乐世界,不觉得有些过于平淡无奇、忒也不壮烈了么?”他转过身子来,又对了众门徒大喝道:“徒儿们,打进寺去,放手招呼,将阖寺的大小秃驴全与师父阉了,一个也不许放过了!”
了尘和尚经脉虽然已断,但神志尚清,他听得缺右眉者如此说话,胸中不禁怒火万丈。当下他以手指了缺右眉者,颤声道:“邓进思,你、你、你要食言么?”
“了尘贼秃,老夫自幼便未做出过出尔反尔之事!”缺右眉者阴阳怪气地道。
“那你又为何要残害灵隐寺全寺僧众?”了尘和尚语含疑惑,但更多的却是愤怒。
“哈哈,了尘贼秃,如此的一代叱咤风云的英豪之士,怎的今日竟然如此糊涂透顶,及常人不得了?老夫只是说不宰这些小秃驴,老夫可说过不阉这些小秃驴么?”
了尘和尚被气得浑身颤个不住,当下以手指了缺右眉者,怒斥道:“邓进思,尔如此阴险毒辣,佛是不会放过你的,你、你、你必遭报应!”
“阴险毒辣?哈哈,了尘贼秃,你忘了老夫号为‘至阴子’,大哥号为‘毒辣子’了么?老夫弟兄不阴险毒辣,岂非浪得虚名了么?”邓进思奸笑道。他笑了一阵,又大叫道:“报应?哼哼,了尘贼秃,今日,你不便遭了报应了么?你贼秃归西后,魂儿魄儿得不到安宁,不是遭到绝好的报应了么?”
“邓进思,你如此卑鄙无耻,手狠心黑,残暴如斯,必死无葬身之地!”了尘和尚说至此处,胸中一阵怒气翻涌,口中便喷出一股血箭来,便见他身子晃了数晃,一头栽倒于地。
“至阴子”见得了尘和尚倒地身亡,鸡爪般的手掌向上一挥,又猛然砸下,向了众弟子大声喝道:“与师父打了进去!”
湘阴派弟子听得“至阴子‘之令,谁个敢不努力向前?各个争先恐后的抢入灵隐寺来,寻了僧人决斗。他们数十人、数百人围攻灵隐寺僧人一人,且是又出手怪异,专寻裆下抓来。
灵隐寺僧众虽是神勇,却哪里及得穷凶极恶的邓氏门徒?且是又人少势弱,便听得“哎啊”、“阿唷”之惨叫声不绝于耳,见得众僧裆下鲜血淋淋,各个身子瘫卧于地。
邓进思见得众僧之“阳”尽被抓了下来,身子瘫卧于地,心中但觉畅快至极。他大笑数声,又长啸一声,率先走出寺门来。众弟子相随而出,一路的向汴州返了回来。
朱温听得邓氏弟兄凯旋,竟然亲自迎出院门来。朱温见得邓氏二人,拱了拱手,笑逐颜开地道:“朱温恭喜二位邓前辈了!邓前辈二十年之冤仇,一朝得报,实乃幸事、快事!”
邓进思大笑道:“朱帅,借您洪福,倒也事谐!只是黄老贼虽然已经作鬼,但黄小贼尚在,斩草不除根,只怕后患无穷,朱帅何不早图之?”
“哈哈,邓前辈,黄氏诸贼一日不除,天下一日不宁,朱某心中一日不安,朱某又岂能不急?”朱温大笑道。他敛了笑容,又凄然道:“邓前辈识得么,眼下宫廷发生叛乱,皇上遭奸人劫持,身陷囹圄,日夜受苦;朱某身为人臣,君父遭难,怎不心如油煎,寝不安枕,食难下咽?剿灭南疆黄氏叛逆固然要紧,但救护皇上圣驾更是刻不容缓!前辈还是请先随朱某回京师平叛,日后再剿灭南疆逆贼吧?”说至此,却已戚戚欲泣。
“朱帅,这……”缺左眉者“这”字才出口,却觉衣角被人扯了一下。他向了下面看时,却见邓进思左手尚未收回。
听得邓进思低声道:“大哥,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即入了人家一亩八分地,便须听人家使唤,且是咱们日后还要依附朱温,岂能不遵奉他命?”见得邓进思面上挤出一丝笑容来,高声道:“老夫等便遵从朱帅之意便是了。”
当下朱温率大军出了汴州,向了长安一路火速行来。汴军到了长安,已然是亥时了。
虽是更深夜静、兵丁疲乏,朱温却也不让官兵喘口气儿,便传令道:“众将官,各率各自兵马,将宫城与本帅团团围住了,不准放出一人来!”朱温见得兵将将宫城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又传令道:“火炮手,以火炮对准宫城,与本帅猛轰!”他乃是皇帝御弟、四镇节度使,朝廷栋梁之臣,是以全唐朝的七门火炮,除二门在杨行密手中外,余者五门尽在他的军中。
“朱帅,如此炮击,不是要玉石俱焚了么?”
“哼哼,形势危急,顾及不得了!”
朱温“了”字才出口,便听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传将过来,随了响声,见得二扇宫门大开,宫墙亦被炸塌了数处。
便在此时,忽听三声尖锐的啸声突起,见得三道黑影同时一闪,掠入宫去。看时,却是邓氏弟兄与大休三人。汴军与邓氏门徒见得三人率先入宫,各个叫喊一声,随了冲进宫去。
此些恶魔平素里在枪尖刀口讨生活,只识得杀勇斗狠,拼命流血,又哪里见过多大世面?今日初次入宫廷,见得宫中奇珍异宝均是些平生见所未见、且是闻所未闻之物,早已红了双眼,哪里还顾得什么三七二十一,哄然一声,见财便抢,见宝便夺;寻常只见过村姑山妇之面,又哪里见过“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今见得宫中环肥燕瘦、丰乳腴臀、桃腮粉面、朱唇樱口,佳丽如云,秀色可餐,魂儿魄儿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哪里还顾得什么惜香怜玉,竟不分好歹地胡乱摧残起来;更有一些小太监,尚在睡梦之中,便作了无头之鬼。邓氏门徒均是些打家劫舍、放火杀人的高手,宫中宝物,但要是能拿得动的,均被取走,搬运不动的,便将它捣个稀烂,哪肯留下一星半点来?
如此的闹腾至天明,富丽堂皇的宫殿已然是一片狼藉:倒毙的尸体被崩塌的宫殿砸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丢弃的兵刃,捣烂的宝物、器具浸泡于血泊之中。看宝库、钱库时,已然被洗劫一空。更有惨遭摧残的嫔妃、宫女赤身露体地仰卧于血泊之中。
战事未毕,朱温便带了邓氏弟兄、大休直向东宫行了过去。几人寻来寻去,终于在宫中东北角的一个破房内,寻到了一个身着破烂囚衣的年轻汉子。朱温见了此人,身子慌忙抢前一步,对了他跪了下去,大礼参拜起来,口称:“皇上,臣朱全忠拜见皇上圣驾。臣救驾来迟,让皇上遭罪了!”他起得身来,已是眼含热泪了。他拭了拭眼角的泪花,又哽咽道:“皇上被囚数日,身受大罪,臣心中何堪?恨不能以身相代!”说至此,已然泪流满面了。
着囚衣的年轻汉子见得朱温哀哀之态,心中亦觉难受,且是感动。他身子上前一步,伸手拉了朱温的手,温言道:“朱皇兄不辞辛劳、千里迢迢赶来救驾,平灭奸宦叛乱,重扶李家社稷,功同日月!”他口中叹了口气,又感慨道:“唉,朱皇兄,朕有臣子万千,近在身边者亦是大有人在,但能救朕出囹圄者,却只有朱皇兄一人!想起来,真真令朕可悲可叹,且是可恨!”他眉头一蹙,二目之中射出两道寒光,切齿道:“朱皇兄,那奸宦杨复恭、刘季述而今何在?”
朱温料不得“皇上”于顷刻间神态数变,又见得他凶巴巴的,直似要吃人的恶狼一般,心中不觉微微一抖。他身子一躬,口中发出毕恭毕敬之声:“回皇上,杨复恭、刘季述与王仲先这三个奸宦头儿均落法网,现押于宫外,候旨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