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相如,字长卿,小名狗儿,系蜀郡成都人氏,少时好读书,学击剑,为父母所钟爱,呼为犬子,到了十二岁那年,偶读史书,对战国人蔺相如极为推崇,遂易名相如。是时蜀郡太守文翁,大兴教化,选择本郡士人,送京肄业,司马相如与好友王吉亦得入选。五年学成归里,文翁便命相如为教授,就郡中设立官学,招集民间子弟就读,遇有有才能的学生,便叫他为郡县小吏,或命他返乡耕田。蜀人本来野蛮,得着这位贤太守,兴教劝学,风气大开,竞相创办学校,化野为文。后来文翁病死任所,相如不愿长做教师,遂往长安游历,是时景帝在位,出资三十万缗,得以入朝为郎,未几,迁官武骑常侍。相如虽说学过击剑,更重文字,就任武职,非其所长,加之景帝不好辞赋,心中十分苦闷。刚巧梁王刘武入京朝拜景帝,从吏邹阳、枚乘,以文见长,誉满国中,见了相如,一番交谈,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相如毅然托病辞官,跟随梁王,入居睢阳,与邹阳、枚乘等人,游山玩水,弹琴做赋。暇时,撰成一篇《子虚赋》,传播出去,举国名扬。此为他一生最惬意之时。只可惜好景不长,梁王因谋储君之位,未能如愿,险些丢了性命,郁郁而死。继任之王,亦是不好辞赋,不喜文人,众文友如鸟兽散,各奔东西。
相如一家在成都称不上大富,至少也是中产之家。只因一场大火,房产俱毁,父母双亡,妻子亦亡于火,只剩得百亩薄田、一架马车、一个书童。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得罪了县令的舅子,一场官司下来,土地被强行拍卖,他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家中是果不下去了,投亲靠友吧,亲友视其如同陌路之人,正当他穷困潦倒,郁郁无聊之时,偶尔记起好友王吉,此人正在临邛为县令,且曾与自己有约,说是宦游不遂,可来临邛投我。当即整理行装,带着书童新丰,径奔临邛。王吉闻报,大开中门,如迎上司,以美酒佳肴相待。询及近年之事,相如以实相告,泪下如雨。王吉亦为扼腕叹息。
“唉!”王吉叹了一声说道,“贤兄千里相投,若是仅仅为了糊口,我王吉养你个十年八载,倒是不成问题!只是亏了你这满腹才华,何处施展?还有,你年届三旬,不能老打光棍!有道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后为大呀!”他又是一声叹息。
这一说,勾起了相如的满腹心事,成串的眼泪。他哽咽着说道:“多谢贤弟一片好意,愚兄穷困潦倒,只要有个落脚之处,每天能吃上几碗热饭,愿已足矣,还管它什么满腹才华,无后为大!”
王吉抬头说道:“不,你既然投我,我就得对你负责,我不只要你在临邛一邑扬名立万,还要为你寻一个绝色佳人。”
相如苦笑一声道:“愚兄的内人,你老弟又不是不知,出身于书香门第,模样儿百不挑一。愚兄终其一生,怕是再也找不来这样的如意夫人了!”
王吉哈哈一笑说道:“世之常理,‘孩子都是自己的好,老婆都是别人的好’,惟有你司马长卿反其道而行之。尊嫂我是见过的,不错,称得上成都的美人,但与我临邛的大美人卓文君相比,只不过是一位庸脂俗粉罢了!”
相如似信非信:“敢问贤弟,那卓文君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值得你如此相捧!”
王吉嘿嘿一笑道:“若问那卓文君的相貌,黑首雪肤,柳眉风目,身长八尺有余,论模样赛过月中嫦娥,瑶池仙女。琴棋书画,也是无一不通,奠说临邛,放眼天下怕是再也挑不出这样的国色来。”
有道是“风流才子。”凡是才子,没有不风流的。司马相如听了王吉之言,引得涎水直流,他原本就有些结巴,这样一来,结巴的愈发厉害了:“如……如此丽……丽人,莫……莫说结……结为夫……夫妻,就……就是见……见上一面,死……死而无……无憾矣!”
王吉笑道:“长卿兄既是如此看重卓文君,这个媒红,我王吉当定了。”
相如忧心忡忡地说道:“由贤弟出面当这个媒……媒红,是再好不……不过了。但愚兄听……听说,那卓文君的父……父亲,卓王……卓王孙,靠经营冶铁起……起家,家资一亿多……多万,为临邛第一富……富户,愚兄落魄潦……潦倒,怕是难以如……如愿呢!”
王吉狡黠地一笑道:“长卿兄不必担心,愚弟自有办法。”说毕,‘往前趋了一趋,和相如耳语起来。相如连连称是,满面红光。当即放下筷子,带着行装,径奔悦心客栈。
第二天巳牌时分,雪住天睛,太阳高悬在空中,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正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刻。王吉坐着一辆二人小轿,直奔悦心客栈。前面两面大铜锣开道;紧跟着两支大铜角,长五尺余,上缚红缨继之是四杆大旗,两面黑底镶白边,旗中央绣着“大汉”二字,两面白旗镶红边,内绣飞虎,老百姓称之“飞虎旗”;旗后是肃静、回避二牌,牌后是执事,有桐棍、皮槊各二,蓝伞一,青扇一;有一书佐,携带公文夹,随轿而行;轿后是四个穿黑上衣,戴六楞黑帽的跟班,跟班后是十六个差役。二人执毛竹板,二人执红黑漆棍,其他各带刑具,如皮鞭、手铐、脚镣、夹板、棍子等。每走一段,拎铜锣的便高声喊道:“闲人闪开,进官啦——闲人退后,都离远哪——!”一边喊一边敲着铜锣。大锣响罢。大铜角长鸣,交替不断。跟班差役随声跟着吆喝。行人一边躲避,一边暗思,县令出巡,并不像我们农家子弟进出灶房,想出就出,想进就进,得有一定规矩,只有到了上元(十月十五)、中元(正月十五)、下元(七月十五),亦或是祭祀先农坛、鞭春和遇到了命、盗大案,才可出巡。而今,既非三元(上元、中元、下元),又非祭祀先农坛和鞭春的季节,他这样兴师动众地出巡,究竟为了何事,难道是某地出了命、盗大案?果真如此,得跟去看一看热闹。于是,成群结队的跟在差役后边,朝悦心客栈涌去。结果,令人大失所望,王县令这么兴师动众的赶来,只是为了拜见一个人。这人虽说没有见过,但对他的大名,却是如雷灌耳。既然来了,何不瞻仰一下这个才子的尊容!
谁知司马相如的架子端得很大,王吉在门外等了半天,方见新丰从门内探出个脑袋。他揉了揉朦胧的睡眼,伸了个懒腰说道:“王县令,十分抱歉,我们司马相公今日有些不大舒服,不愿会客,你改日再来吧!”言毕,转身欲走。
王吉凑近房门,一脸关切地问道:“司马相公哪些地方不舒服?莫不是患了风寒吧,果真这样,下官当即遣人去请郎中!”他说话的口气十分殷切,让人觉出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谄媚之情。
新丰扭过头,一脸的不耐烦:“我们相公好好的请什么郎中!”
“那,”王吉陪着小心问道:“既然这样,他老人家为什么不愿意接见下官?”
新丰皱着眉头儿说道:“你这不是胁迫人吗?我们相公不愿见你必有他不愿见的理由!”说毕,咣地一声关闭了房门。王吉虽说落了个没趣,一点儿也不生气,涎着脸皮儿隔门说道:“书童老弟,请你转告司马大人,下官拜见他并非别意,乃是请他去县署赏赏雪儿,听听笛儿,明天我还来,请他务必赏光。”
他一连来了三次,总算见到了司马相如。司马相如很高傲,说话带理不理的。他也不计较,天天带着一帮子人前来问安。司马相如见了他两三次之后,心生厌烦,干脆将他拒之门外。但王吉不理会司马相如的厌烦,仍是天天前来问候,风雪无阻。
随行的差役,见客栈那个衣衫破旧的士人居然得到县令如此礼遇,大感诧异。一个年轻的差役,悄悄向书佐问道:“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咱们王大人天天来拜,他只爱见不见的,是何道理?”
书佐微微一笑回道:“什么来头?说出来吓你一跳。《子虚赋》的作者,先帝爷的御前武骑常侍。当今皇上的座上宾,开口必称先生,不称先生不说话。”
差役吐了吐舌头:“唉呀,这么厉害!”
王吉听了他们的议论暗暗好笑。
本地两个富豪——卓王孙和程郑,原本就是一对势利小人,听说客栈住了这么一位高贵的客人,结伴前来拜访,司马相如却按照王吉的嘱咐,一概避而不见。万般无耐,他二人去县署向王吉求助,王吉不在署中,便坐在县署的后衙等候。
王吉从客栈归来,听说卓王孙、程郑俱在县署等他,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见了卓、程二人,故意地唉声叹气。
卓王孙双手一拱问道:“大人莫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之事?”
王吉长叹一声说道:“不瞒老兄,咱临邛来了一位要紧客人,住在悦心客栈,老弟特备了一桌酒席,请他前来赴宴,谁知他竟心情烦闷,不肯赏光。”
卓王孙明知故问道:“什么客人,如此要紧?”
王吉和司马相如的这番做作,志在钓卓王孙上钩,好图谋他的闺女。如今,见鱼儿赶来吃食,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轻叹一声说道:“这个客人,叫司马相如,成都人氏,官居……”
王吉忽然想到这样说不妥,我如今说司马相如官居二千石,将卓王孙的闺女骗到手,司马相如腿一拍一走了事。我不行,我在此地做官,与卓王孙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若是久后探出实情,必然要找我吵闹。我不如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让他胡思乱想,教他自己心甘情愿将女儿嫁给司马相如,他日后只好怪自己势利,且怪不得我王吉。
想到此,王吉微微一笑说道:“这司马相如是我儿时好友,二十岁便做到先帝爷的武骑常侍,旧日被梁王奉为上宾,不称先生不说话。一篇《子虚赋》,更使他名扬天下。”
卓王孙听了这话,心里想到,想不到这司马相如如此尊贵,怪不得你王吉天天前去问候请安。如此尊贵之人,送到我门口,岂能失之交臂!
他二次拱手说道:“王大人,那司马相如如此尊贵,竟然光临我县,乃是我县的荣耀。我和程员外,也算本县的两个首富,不能不尽一尽地主之谊,烦大人为我们引见一下。”
听了卓王孙之言,王吉面露为难之色,欲言又止。
卓王孙站了起来,恳切地说道:“大人的难处兄弟知道,像司马大人这样的贵人,岂能是轻易请得到的。但兄弟请他,自有兄弟的优势。兄弟虽是个商人,不是自吹自擂,放眼蜀中,资产超过兄弟的怕是找不出第二家。况且,兄弟家中的花园是巴蜀第一流,厨子是从南粤特地请来的,做菜的技术堪称一流。那司马大人久居关中,不见得就品尝过这等佳肴,还请大人为兄弟走上一趟。”
王吉见他说得如此恳切,心中好笑。却故意叹了一声说道:“不是老弟有意推辞,那司马大人为兄请了几次,都没有请动。这人原不肯轻易与别人结识的,我并没有说得动他的把握。有道是‘张口容易,合口难’,既然卓兄张了口,我就把脸皮拉下来试一试,请得到了二位仁兄也别高兴,请不到了您二位也别生气。”
卓王孙、程郑见王吉肯为他们去请司马相如,满脸赔笑道:“大人不必谦虚,您一定请得到的!”说毕,起身告辞。
按照王吉的话讲,他好说歹说,终于说动了司马大人。卓王孙见司马大人肯屈驾卓府,激动得像挖树坑挖出来一窖财富,天不亮便命令他的仆妇和童役打扫院子,结灯悬彩。匆匆扒了几口早饭,带领着一干铁商和士绅,站在门前迎接司马相如。
卓文君披着一件自狐皮的短外套,正坐在后院默读《春秋》,闻听前院人声鼎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命女婢金题前去打听,方知家中要请一位贵客,名字叫司马相如。文君没有见过司马相如,但读过他的《子虚赋》,她本来就喜欢辞赋,对司马相如佩服得五体投地。闻听他来到府上,岂有不见之理!但孔老夫子有言,“男女授受不亲”,作为一个居住娘家的寡妇,公然去见男客,岂不惹人耻笑!
她正在犯愁,金题说道:“小姐,我有一个办法。”
卓文君听金题这么一说,忙将愁眉展开,迫不及待地问道:“什么办法?快说!”
金题不紧不慢地说道:“咱们的客厅,分三个暗进,今日请客,只用了两间,后面那间用屏风隔断了,阒无人迹,小姐何不……”
文君忙将金题的话打断:“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等人的滋味是很难受的。难受也得等,直等到午牌时分,天上飘起了雪花,司马相如方坐着一辆豪华的马车来到卓王孙门前。书童新丰傍车而行,怀中抱了一个长长的鎏金琴匣,看起来非常贵重。那马车一停,新丰亦停,并躬身退了两步,伸手打开了车厢门。
却见车厢内伸出一双白玉般洁白的手,纤长柔软,令人感觉这人必然超凡脱俗。那只手慢慢搭在新丰的手上,车厢里接着迈出来一只脚,跟着是一角皮裘衣服的下端。
参加迎接的人,不是士绅,便是大贾,哪一个没有见过世面?什么羔羊皮、貂皮、狐皮、野鸭毛、孔雀毛……经过手的多如牛毛,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件大裘。
那皮裘呈淡淡的灰黑色,上面到处是斑斓的花纹。经雪一映,光彩夺目,绚丽璀璨,似兽皮又不是兽皮,似鸟雀羽毛又不是羽毛,无比珍异华贵,一个个瞪大了惊奇羡慕的眼睛。
是的,这确实是一件华贵的裘衣,名叫“鹔鹴裘”,乃高丽国的贡品,景帝合不得穿,转赠给了弟弟梁王。某一年冬夜,大雪纷飞,司马相如陪梁王喝酒吟诗,醉倒在梁王府,梁王见他衣衫单薄,便将自己身上穿的鹔鹴裘脱了下来,亲自为司马相如穿上,送回住处。
常言道:“千金易得,鹔鹴难求。”这么一件贵重的衣服,梁王岂肯舍得赠送给司马相如,只说借他穿穿。也是相如福大,这件裘衣还没来得及归还梁王,梁王便一命呜呼。这次他到卓府赴宴,见自己衣箱中只剩这一件体面衣裳,又是大雪寒天,便穿上了。
司马相如下得车来,神情仍然十分倨傲。那班士绅富商,从来没见过这等出众的人才——两道卧蚕眉,一双虎目,鼻正口方,二耳贴肉,有轮有廓,天庭饱满,地阁丰隆,朝府门前一立,宛如鹤立鸡群,一副仙人下凡的高贵派头。
众人簇拥着司马相如来到正厅,居中而坐,那班富商士绅,殷殷为司马相如敬酒,司马相如本来豪饮,来者不拒,愈发显得风流倜傥。
司马相如人在正厅上坐,心却想着卓文君。无意间朝屏风瞟了一眼,见那屏风下边,露出一双绣花鞋和一幅绯霞色的裙边,料想必是文君而已。既然她来偷窥我,何不以琴声相动,诱她上钩。
王吉就像他肚中的蛔虫,起身对卓王孙说道:“卓兄,愚弟有个不情之求。”
卓王孙心情极好,笑嘻嘻地说道:“大人有话但讲无妨。”
“司马大人不仅善长做赋,更弹得一手好琴,那琴技可以说是天下无双。现已酒足饭饱,何不把残席撤下,听司马大人清奏一曲。”
众人闻言,鼓掌说道:“妙,王大人这一建议是再好不过了。”
卓王孙忙叫童仆妇役撤下残席,扫净厅堂,摆开琴桌,铺好貂皮毡氆,在薄瓷花瓶里插上梅枝,就鎏金香炉里焚起龙涎。
卓王孙朗声说道:“有请司马大人为大家弹奏一支清曲。”
司马相如也不谦让,阔步来到琴桌旁,端身而坐。
琴声渐起。
相如抚琴,起初只是轻挑慢剔,声响悠柔。弹过一段之后,音律为之一变,犹如春雷滚动,莺飞草长。再听便缱绻缠绵,如醉如痴。
卓文君素来精通音律,自负琴艺天下无双,此刻听了,竟大吃一惊,暗道,天下还有这等佳音!
听着听着,不觉满面红晕,心中骂道:“这人直如此大胆!”
原来,那琴曲竟是《凤求凰》,乃司马相如的即兴之作,说的是男女相思慕求之事。
凤兮风兮归故乡,
邀游四海求其凰。
有一艳女在此堂,
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
凤兮风兮从凰栖,
得托字尾永无妃。
交情通体心和谐,
中夜相从知者谁!
屋外寒风呼啸,雪花飞舞,屋内琴声琤琤。玉屏之后,文君初闻琴声,已是心旌摇曳,爱如潮涌。又得此歌,更是情似狂涛,如幻如仙。直到曲尽客散,她仍痴呆呆地站在原地。
金题趋到她的身旁,轻声唤道:“小姐,咱们该回房了。”
她人虽然回到房中,却似失了魂儿一般,目光呆滞,不言不语。金题笑嘻嘻地问道;“小姐,您莫不是在想那个人儿?”
文君也没回话,却是点了点头。
金题打趣地说道:“那可是个可人的人儿,小姐若是得以为夫,正是一对天生佳偶!”
文君长叹一声说道:“人家是长安的贵人,咱怕是高攀不上呢!”
金题嘴一撇道:“你不要日哄金题,金题已经长大了,在您的熏陶下,金题对音乐略知一二,那贵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弹曲向您求爱。说着说着,小声诵了起来:
凤兮风兮归故乡,
遨游四海求其凰。
有一艳女在此堂,
室迩人遐毒我肠。
……
诵毕,笑眯眯地说道:“小姐若是对那司马大人无意倒也罢了,若是有意,奴婢这就前去面见老爷,给您说项。”
文君摇头说道:“不可,万万不可。”
“为什么?”
“婚姻大事,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做闺女的自选佳郎之理,此乃一也;我父亲向来势利,岂能把你一个奴婢夹到眼角,说也无益,此乃二也;前不久,李内史的公子前来求亲,那李内史乃朝廷重臣,家有良田千顷,童仆成群,父亲急于攀高接贵,屡屡逼我允亲,被我婉词拒绝,岂能允我再嫁他人!”
这一说,金题方才意识到问题远远没有她所想像的那么简单,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如此说来,这大好姻缘,小姐难道要白白错过么?”
文君又摇了摇头。
沉默,死一般地沉默。
金题双掌猛地一拍说道:“我有一个主意。”
她见小姐二目殷切切地望着自己,舔了舔嘴唇笑嘻嘻地说道:“那司马大人的歌中,原有中夜相从一语,中夜相从是什么?还不是约你私奔吗?”
“私奔!这倒是一个办法。只是,这样一来,对名节可是大大的有碍!”卓文君的目光黯淡下来。
金题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姐不要顾忌太多,是名节重要,还是一生的幸福重要?有道是,‘初嫁由亲,再嫁由身’……”
“再嫁由身,再嫁由身……”文君将这话反反复复念叨了数遍,将心一横说道:“走!”
金题明知故问道:“去哪里?”
“去悦心客栈。”
悦心客栈与卓家相距不过里许,顷刻间便可走到。司马相如尚未就寝,正在思念文君,猛听得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忙将灯光剔亮。亲自开门。双扉一启,有两女鱼贯而入,当头那位乃侍女打扮,若是没有殿后那位女子相衬,也可称得上俊女了。
殿后那位女子,二八芳龄,头上戴一顶貂皮风帽,上身穿一件火狐皮衣,下身著一件绯霞色的裙子,他立马意识道,这一位必是卓文君无疑。一场好事从天降,真令相如大喜过望,忙趋至文君前,鞠躬三揖。文君含羞答礼,趋入内房。惟有金题急欲告归,当由新丰相送。
送走了金题,相如转身将门掩住,急与文君握手叙情。灯下端详,越加娇艳。但看她眉如远山,面如芙蓉,肤如凝脂,手如柔荑,低鬟弄带,真个销魂。也无暇多谈,当即相携入帏,一个猛男,一个怨女,少不得翻江倒海,直闹到鼓打三更,方才人眠。
一觉睡至天明,相如忽然想起,这事要是让卓王孙知晓,必要前来兴师问罪,倒不如携上文君逃之夭夭。商之文君,文君慨然而允,当即收拾行装,同诣成都去了。
卓王孙失去女儿,自然要四下寻找,找了三天,音信全无。猛听得客栈贵客,也是三天前不知去向,忙到县署找王吉讯问,不得消息,这才意识到,寡女文君,莫不是随那相如私奔他乡。又气又恨,大病了一场,险些儿见了阎王。
王吉闻相如不辞而别,料知他是拥艳逃归,发出一声轻微叹息。他明明知道相如穷困潦倒,却要替他作伐,好教他入赘卓家,借重富翁金帛,再向长安谋事。那知他求凤心切,拥妇自去。唉,真真令人惋惜。
文君跟着相如,到了成都,总想着相如衣装华美,家产一定不会少,哪知他家贫如洗,只剩几间破屋,仅可容身。自己又仓猝夜奔,未曾多带金帛,但靠着随身金饰,能值几文?事亦如此,悔已无及,没奈何拔钗沽酒,脱钏易粮。敷衍了好几个月,已将衣饰卖尽,连相如的鹔鹴裘,也押给酒家。夫妻二人,相拥而涕。文君且泣且语:“你我穷到这种地步,总不能饿死成部不成,倒不如返回临邛,向兄弟处借几个钱,以谋生计。”
到了此时,相如亦是无汁呵使,勉强同意。所幸还有一琴一剑,…一车一马,尚未卖去,乃与文君一起登程,再至临邛,先向旅店中暂憩,向店家打探卓王孙家消息。
店家与相如夫妇,素不相识,便直言相告道:“卓女私奔,卓王孙几乎气死,现听说卓家女穷苦得很,曾有人往劝卓王孙,叫他分些家产,周济女儿。卓王孙坚决不从,说是女儿不孝,饿死活该。听了此言,相如暗自揣摸,卓王孙如此无情,文君也不便往贷。我已日暮途穷,还顾什么名誉,索性卖了车马,开一爿小酒肆,令她女儿当垆卖酒,扫他颜面,逼他给我钱财,方才于作罢。主意已决,遂与文君商量,到了此时,文君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主意了,遂依了相如之言。
说干就干,三日之后,酒店开张,雇了一个大厨,两个酒保,相如脱去长衫,改服短裤,端盘抹桌,累得满头大汗。文君则淡装浅抹,当垆而立,亲自为客人打酒记账,俨然一副老板娘模样。
文君本来美艳,加之又是卓府千金,引动一班酒色朋友,都至相如店中,喝酒赏花。一时间顾客盈门,应接不暇。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三天来过,便传到卓王孙耳巾。卓王孙使人密视,果是文君,又羞又气,闭门不出。惹动了他的一班亲戚故旧,登门相劝:“足下家资一亿多万,膝下只有一男二女,分一些儿给文君,不过是九牛一毛。且是文君既已失身长卿,往事不必追究,长卿曾做过高官,近因倦游归家,暂时落魄,家境虽贫,人才确是不弱,岂能埋没终身?足下不患无财,一经周济,便可反辱为荣了!”
卓王孙无可奈何,只好拨给文君家童百名,钱一百万缗,连同女婢金题,送到酒肆。相如大喜过往,饱载而归,居然做起富家翁来,特在室旁筑一琴台,与文君弹琴消遣。
武帝听了杨德意之言,鼓掌说道:“奇,太奇了,朕命汝速去成都一一趟,召司马相如携夫人来京,朕要亲眼见一见这一对才子佳人!”
杨德意遵旨而行,晓行夜宿,十几日便来到了成都,向司马相如道明来意。司马相如欣然应允,正要携文君入京,忽然想到,皇上是个大色鬼,他若是见了文君,心生不测,如何是好?倒不如我佯称文君有病,独自赴京。但德意已经见过文君,须得把他的嘴巴堵住才是。遂厚贿德意,嘱他代为周旋。
德意笑道:“老表不必如此,嫂夫人尽管美貌,毕竟是三旬有余,皇上虽说好色,宫中美女如云,岂能去啃嫂子这棵老草!老表若是实在放心不下,把嫂子打扮得老气一点也就万无一失了。”
相如一想也是,遂偕文君,整装北上,不多日便到了长安,找一客栈,暂且住下,由德意进宫,向武帝复旨去了。武帝当即传旨,命相如夫妇即刻进宫面圣。他之所以这么急着要见相如,既是为了《子虚赋》,更是为了卓文君。及至见了文君,不免有些失望,她虽说风韵犹存,毕竟有些老了,与他的新夫人仙娟相比,逊色不少。
汉武帝暗叹了一声,把脸转向司马相如,和颜悦色地问道:“听东方先生说,《子虚赋》出于爱卿之手?”
司马相如毕恭毕敬地回道:“启奏陛下,那《子虚赋》确实出自小臣之手。”
他觉着言犹未尽,其实,也是想卖弄一下才华,伏地奏道:“启奏陛下,臣的《子虚赋》只不过写了诸侯游玩狩猎的故事,不足为天子所观,臣还有一篇叙述天子游猎的文赋。”
武帝大为惊讶,俯身问道:“还有强过《子虚赋》的么?长卿。你站起身来,就在这里,为朕吟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