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一年一度的同族人祭祖的仪式要举行了。泰赤乌人已故俺巴孩汗的两个妻子斡儿伯和莎合台,却故意不通知月伦母子,并且扣留了月伦应得的一份祭肉。月伦咽不下这口气,跑去同她们争辩:“为什么不分给我们祭肉?也速该巴特儿死了,他的儿子们莫非就永远长不大?”那两个女人却蛮不讲理,气势汹汹说道:“我们管不了那么多,既然也速该死了,便没有分给你们的道理。”
第二天一早,自恃势力强大的泰赤乌人举族迁徙,要转移到斡难河的上游去。斡儿伯和莎合台吩咐下边的人:“把她们母子撇在营盘里,起营走时,不许告诉他们,更不准携带他们。”
蒙力克的父亲察刺合老人闻讯后急匆匆赶来,拦住“胖子”塔里忽台的马头,苦苦劝阻:“塔里忽台首领,你不能这么无情。也速该是咱们蒙古人的巴特儿,他为蒙古人争了光,你怎能撇下他的寡妻孤儿,置他们的生死于不顾?”
塔里忽台哼哼冷笑道:“深渊已经干涸了,坚石已经破碎了,你还啰嗦个啥?”意思是说,乞颜氏从此瓦解,他们再也不可能重振当年的威风了。
察剌合老人却固执地抓住他的马缰不肯松手,塔里忽台厉声喝道:“你要找死吗?滚开!”随着喊声,竟有人从背后刺了察剌合一枪,这个忠厚的老人摇摇晃晃地躺下了。
泰赤乌部的人马车辆扬长而去,乞颜部也速该原来的部众也人心浮动,议论纷纷。他们觉得,月伦一家母弱子幼,再也不能当他们的头羊,不能作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大树了。这天夜里,他们纷纷打点上路,去追赶泰赤乌人的首领塔里忽台去了。
月伦听说后,也不顾自己是个女人,毅然跨上马背,带上也速该留下的九足白旄纛,急速地追上了这些叛离的旧部。她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回来,直说得唾沫都干了。可是,那些人却不肯回心转意,还是默默地绕开她走了。
最后,就连铁木真的亲叔叔答里台斡惕赤斤,也不肯听嫂子的苦劝,竟举家迁走,追寻泰赤乌人去了。空荡荡的大草原上,如今只剩下了两座孤零零的帐篷。一座住着月伦夫人和她的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另一座则住着也速该的第二个妻子速赤和她的两个儿子。
这些日子,一直沉浸在因丈夫暴死而引起的巨大悲痛中的月伦夫人,此时却再也顾不得悲戚。对塔塔儿人的仇恨和对泰赤乌人的愤怒,已经像烈火一样烧干了她所有的眼泪。而抚养儿女长大成人,再撑起乞颜部这片蓝天,为丈夫和先祖报仇的重大责任,更使她不敢艾艾怨怨,忧郁悲伤。她必须成为一个像丈夫一样坚强的男子汉,带着孩子们闯过以后可能遇到的任何激流险滩和无数难关。
于是,这个女人束起腰带,紧裹衣裙,奔走在斡难河边,攀登于不儿罕山上。采山梨,摘野果,用桧木剑挖掘萝卜、韭菜、沙葱等植物,甚至挖草根来喂养她众多的儿女们。
慈母的日夜辛劳,给孩子们做出了榜样。幼小的儿女们商量着,要用自己的力量为母亲分忧,赡养母亲。他们用铁针做成鱼钩,到斡难河边去钓鱼,偶尔也可以钓到一条大鱼,但大多是钓一些小杂鱼。仅只如此,已足以让他们的母亲感到无比的欣慰。
《蒙古秘史》用感人的诗歌记述了这位英雄的母亲和儿子们相依为命,挣扎度日的这段生活历程,读起来令人潸然泪下,唏嘘不已:
月伦夫人真能干,
为抚育幼子们,
系紧固姑冠,
束得衣带短。
奔波在斡难河上下,
检着那杜梨、野果,
日夜辛劳不得闲。
月伦夫人真勇敢,
为抚育英雄之子们,
手持桧木剑,
掘来草根喂儿男。
母亲用山韭、野葱养大的儿子,
将成为万民的可汗。
贤良美丽的月伦夫人,
颊沛流离,万般艰难。
她养得儿子们长成了,
都有帝王般的聪明和勇敢。
孝顺的儿子们互相商谈:
要为奉养母亲做贡献!
于是一个个坐在斡难河岸,
弯针做钓钩,
结网捕细鲹。
捕来小杂鱼,
为母解忧难……
在这段艰难的日子里,支撑着他们母子顽强地生活下去的,是英雄主义的信念和对于敌人的刻骨仇恨。
月伦不停地对铁木真兄妹讲述蒙古人的历史,让他们相信自己是感天光而生的神人的后裔,让他们熟知各代祖先的征战事迹。先人们英武、刚强、聪明、多智、善战的英雄品质,让铁木真听得热血沸腾,而塔塔儿人等仇敌所欠下的一桩桩血债,则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永不熄灭的仇恨的火种。他多少次暗暗发誓,长大以后,一定要成为父亲那样的勇士,成为超过先人的英雄,甚至成为全蒙古的君主,杀尽一切像狼一样凶恶的仇人、坏人。
时间一月月一年年地过去了,铁木真长到了十二岁。奇怪的是,这些用野果和草根喂大的孩子,一个个都长得像虎崽子一样健壮。
这天,铁木真和他的同母弟合撒儿、异母弟别克帖儿一块在河边钓鱼。钓了一阵子,铁木真感到钓线抖了一下,他猛地一甩钓竿,竟然钓上了一只十分罕见又非常漂亮的“金色石鲢鱼”。铁木真喜出望外,刚要去解钩,不料别克帖儿却迅疾地扑上去,抢了鱼拔腿便跑。
“站住,你这个小混蛋,那是我钓的鱼。”铁木真一边喊,一边猛追。可是别可帖儿跑远了,眼看就要跑回他们那座帐篷。
铁木真这个被仇恨喂养起来的大孩子,胸中蓄积了多年的怒火突然爆发。在他的心里,一切欺负他的人,敢于抢他的东西的人,就是从羊圈里叼走小羊的恶狼,就是塔塔儿人那样的仇敌。他急忙从背后取出了弓箭,向着别克帖儿恶狠狠地射去。那箭不偏不斜,恰中别克帖儿的后心。铁木真还不解恨,又连发三箭,箭箭中的。别克帖儿惨叫着扑倒在地,吐血而死。
别克帖儿的母亲,铁木真的庶母速赤闻讯赶来,抱着浑身是血的儿子放声大哭。
哭声惊动了月伦夫人,她问明了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天旋地转,心胆俱碎。她找来一条马鞭子,怒视着铁木真厉声骂道:“畜牲,脱下袄子,跪下!”
感到吃惊和不解的铁木真,虽然心里还有些委屈。但他一向孝顺,母亲的话从来不敢违忤,只好脱光脊梁,乖乖地跪在母亲面前。
月伦挥起马鞭,向铁木真劈头盖脑地抽去。随着粗重的皮鞭一次次落下,铁木真的脸上、脖子上、前胸和后背登时蹦起了一条条赤蛇似的血痕。
她一边狠抽一边怒骂:“你这魔鬼,你杀死自己的亲兄弟,就如同吃胞衣的恶狗,就像生吞猎物的蟒蛇,自冲其影的海青、难控其子而食之的狠鹃、食其羔踵的雄驼,你是害人的虎豹、凶狠的豺狼,比虎豹豺狼还凶恶的野兽。你不懂得与自家兄弟和睦相处,就像除了自己的影子再没有伙伴,除了自己的尾巴再没有鞭子一样。眼下杀你父亲的仇人塔塔儿人,还有那些抛弃了我们的泰赤乌人时刻都会来偷袭我们,你们兄弟不和,自相残杀,如何对付他们,如何给你父亲报仇?”
铁木真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幼小的身子已经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可是他一动不动,母亲如此怒不可遏,使他知道杀死自己的兄弟已经铸成了大错。他终于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仇恨和杀戮,还应该有爱,有友情。对兄弟,对自己人要爱,要亲,要和。只有这样才会有力量,才能对付他们的仇人,而不至于被仇人消灭。
孩子被抽打得鲜血淋漓,月伦夫人还不肯罢手,在一旁哀哀哭泣的速赤实在看不下去了,连忙跑过来,抱住了月伦夫人,大哭着说道:“姐姐,别打了,孩子还太小,不懂事。一个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这一个可万不能再打坏了。”
月伦这才停下了鞭子,对铁木真怒喝道:“孽畜,听着,你们的异母兄弟也是你父亲的根,是你的亲兄弟。他们的母亲就是你们的亲母亲。”
铁木真抬头看看满脸泪水的庶母速赤,忙膝行上前,双手抱住了她的两条腿,这才放声大哭:“母亲,从今以后,别勒古台就更是我的亲兄弟,您就是我的亲母亲,我一辈子都会像侍奉亲母亲一样孝敬您。”
这一夜,一家人都没有睡。两个母亲把六个儿女叫到一座帐篷里,再一次讲述了他们的女祖先阿兰夫人折箭教子的故事。这个故事,铁木真已经听了上百遍,可是唯有这一次,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印在了他的心上。
一场风波终于平息了,一家人仍然和睦如初。铁木真从那一天开始,真像对待亲母亲一样,敬事自己的庶母,像对同母弟弟一样,善待异母弟别勒古台。
他每天仍然带领几个弟弟妹妹钓鱼、射猎,有时也帮母亲们采野果,挖山菜。闲暇时,则带着他们练习弓马骑射,这既是他们从小到大的必修课,也是他们最开心的娱乐活动。
在这期间,铁木真结识了一位好朋友,住在附近的札答阑部的少年札。木合。他比铁木真大一岁,长得英俊而又强悍。有一天,两个少年在一个山坡上相遇,彼此倾慕,一见如故。从此,他们一有时间便聚在一起,共同射猎,一块捕鸟、网鱼,感情越来越深,一天不见就心中不安。后来,札木合赠给铁木真一块公狍髀石,铁木真回赠给札木合一块铜獾髀石。然后学着大人的样子,他们面对不儿罕山跪下,向长生天磕头,宣誓从此结为“安答”(即结义兄弟)。
磕过头之后,札木合将他最心爱的一支响箭,又称鸣镝,赠送给铁木真,这是他自己用牛角尖磨制而成的。铁木真也将自己用刺柏木磨制的一种箭赠给札木合。这是“安答”之间最珍贵的信物,也是这两位草原小英雄最初的武器。
长到十五岁的时候,铁木真开始崭露头角。他体格魁梧,身手矫健,一对猫一般的黄褐色的眼睛里闪耀着火花,明亮宽大的额头上放射着红光。他的骑术、箭法和徒手格斗术都十分精熟,即使与草原上的勇士们相比也毫不逊色。更可喜的是,在他的身上早已经脱去了孩童的稚气,少年老成,遇事沉稳果断,勇而有智。不仅在家中,两位母亲和弟弟妹妹们早把他看成是这个家庭的台柱子,就是他们游牧所到之处,附近的那些牧民们,也都发现了这个少年的不同凡响。
铁木真的英武和魄力,已经使仇人们隐隐地感到了一种潜在的威胁。
首先感到不安的是泰赤乌首领“胖子”塔里忽台。当年,他无情地夺走了铁木真父亲的所有部众,抛下了他们一家,将孤儿寡母们置于九死一生的绝境。他原以为,他们母子不是被冻饿而死,也会被野兽吞噬,不至于留下后患。可万没想到,他们竟然顽强地活了下来,而且出了一个像铁木真这样的不可等闲视之的虎子。
他似乎意识到危险正日益逼近。勇士也速该与那个桀骜不驯的寡妇所生的儿子们一旦长大,必定来向自己寻仇,说不定还会把泰赤乌人淹没在血泊中。至少,那个铁木真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成为自己登上蒙古部汗位的强大对手。
出于这种担心和恐惧,塔里忽台对他的那可儿们说道:“我们原来撇下的铁木真母子们,现在已是飞禽的雏儿羽毛就要丰满了,走兽的羔儿快要长大了。弄不好就要来找咱们复仇了,泰赤乌人又要不得安宁了。”
一个那可儿说道:“他们毕竟还是些未成年的孩子,趁他们还不能高飞远奔,何不马上对他们发动突袭,将那个铁木真抓来,永绝后患?”
塔里忽台哈哈大笑:“我也正是这个意思。”于是,他点齐了几十名背弓持刀的骑士,向着月伦及孩子们艰苦度日的牧场急驰而来。
铁木真闻讯,情知来者不善,急忙与母亲弟妹们钻入了附近的丛林当中。他让两位母亲与三个还小的弟妹合赤温、帖木格和帖木仑躲在一个山洞里,自己则与弟弟合撒儿、别勒古台砍倒了一些树木,挡住了丛林的进口。
塔里忽台的人马来了,向丛林发起了冲击。兄弟三人都是善射者,一齐向入侵者放箭。弓鸣弦响,羽箭纷飞,泰赤乌人一时难以近前。便听“胖’子”塔里忽台大声喊道:“我们只要铁木真,其他人一个也不伤害,快把铁木真交出来。就放你们母子回家。”
听到喊声,两位母亲从山洞里走出来,一家人围住了铁木真。铁木真冷静地想了想,说:“我出去把他们引开,你们就没事了。”
庶母速赤一把抓住铁木真的胳膊,带着哭声说道:“不行,儿子,那样你会被他们杀死的。”
铁木真笑笑说:“不要紧,我的马快,他们抓不住我。再说,咱们都死守在这里,他们早晚会冲进来,一家人都得死。”
说完,他牵过一匹马来,对合撒儿和别勒古台说道:“照看好母亲和弟弟妹妹,我会回来找你们的。”随之,又冲着丛林外面高声喊道:“不要放箭,我是铁木真,这就出去随你们走。”
一边喊着,却牵着马悄悄地走到了林子的另一侧,翻身上马,利箭一般冲出丛林,沿着斡难河向西北飞奔。泰赤乌人未料到他会从另外一个出口冲出,连忙纵马追赶,并纷纷放箭。但铁木真早已驰出一程(一程约为七公里)之外,乱七八糟的箭矢纷纷跌落在他的马后。
很快,铁木真驰入了斡难河上游的温都儿山。这里的林木更加茂密,到处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雪松、落叶松和粗大参天的桧树,繁茂的树冠遮蔽了太阳的光线,大白天也是黑黢黢阴森森的。大树与大树之间又长满了荆丛,缠绕着藤萝,极不利于大马队展开行动。
塔里忽台率领部众赶到这里,却不敢贸然深入,只好紧紧地围住森林,等待着铁木真饥饿难熬时自己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