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丑时三刻,寻常人该睡的最熟的时候,就是虎豹般精力绝伦之人,也难抵困倦。
沈道恒却在这时醒来,眯缝着眼,微觑庙里情形。睡前他见魏尘挡在门口歇息,心知这人定是不放心自己,所以便早早睡了,习武之人,对睡眠能有控制,只待睡足两个多时辰,便立即醒转。
他心中实在郁闷,此番出来,被那一向与自己不对付的知府大人激得立下军令状,若不能擒回主犯,便要除掉这身虎皮。原本他倒确实有十足把握,从丐帮兄弟那得知柳月宁行踪,才想在知府大人面前抖抖威风。
哪晓得出门没看黄历,背时掺合到无常的事儿里,现在若逃将出去,连夜知会卫辉府衙,定然是打草惊蛇,还给自己树下恶名昭著的无常杀手为敌,忒不划算。可若任由摆布,到时与那些恶煞碰了面,难保不会被他们灭了口,即便能活,回了青州也要挨罚,想起知府孟仁杰那般嘴脸,他就心揪得很。当真是进退两难,好生纠结。
盘算良久,心中有了决定,逃肯定要逃,只不过去本地衙门搬救兵就算了,搬起石头砸自个脚的事,不能做。出去后,便先藏起来,待到后日下午,到城南歇马亭附近,伏身窥探,等那无常来人到时说出谁才是主犯,若果真不是这柳月宁,那自然最好,自己两不得罪,只须寻得真凶,便可荣归青州,也不会与这无常结下梁子。可若当真是柳月宁,又该如何?
暗一咬唇,不再多想,到时随机应变吧。此刻该想想怎么从这庙里逃出去。单掌撑地,蹑着腰缓缓坐起,双膝杵地,悄无声息的站起来,随手拾起寒铁棍。往门前瞧的仔细,这魏尘挡的倒是严实,万难从这出去。转头四顾,两侧窗子都掩着,他屏着气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拨开窗栓,“吱呀”一声轻响,沈道恒忙停住手,侧首看看堂里,还好,没惊动众人。赶紧推开窗子坐上窗台,一个翻身,出了庙里。
外头风已停了,静谧得很,沈道恒脚下踩着月光,如履薄冰的慢步往前,生怕弄出丁点声响来。远了些,正待快速离去,忽而肩头一沉,寒光拂面,小半截剑身已横在他脖颈间,他赶紧止步。
“沈捕爷,如此深夜,这是要往哪里去?”背后传来冷冽的声音,一听便晓得是魏尘。
沈道恒行藏败露,不多废话,猛地弯腰,随即后鞭腿刷出,来地突然,迫退魏尘,转身之际,寒铁棍披靡横扫,来势汹汹,魏尘也不硬挡,往后仰身躲过,双足穿插,弯腰旋转,使出一招“神龙摆尾”,剑锋直指沈道恒肋下。此招以守带攻,正映了武当太极真谛,沈道恒猝不及防,忙身随棍走,转身躲过,只这一下冲了力道,退的很是踉跄。
魏尘不给他喘息之机,抖出一道剑花,欺身过去,游龙十八剑连贯使出,直往沈道恒身上招呼,只是未出全力,可随时收放,毕竟不是死仇,无须要人性命。沈道恒心知敌不过他,只得使出生平绝学,少林“疯魔棍法”,这套棍法常用到战场之上,仗的便是如疯魔乱舞,霸道威慑的棍势。
沈道恒苦研此功多年,熟练的很,棍招并不复杂,只是占了迅猛二字,也是颇耗力气,所以沈道恒招招狠绝,务求尽快结束。
棍影重重,耳边破风声不断,稍不留神,魏尘便会被棍扫到,如此沉重的寒铁,一碰定是重伤。见他不留余地,魏尘也不再收着,籍着梯云纵的轻功跟缠龙绕的身法,围着沈道恒上窜下跳,左右突袭,身影怎个快字了得。
外头这大的动静,早已惊醒了沉睡的柳月宁等人,唯那吴悠容,年少嗜睡,倒是个雷打不醒的,还在堂里干草铺里呼呼大睡。柳月宁与吴夫人站在门口,望着战在一起的魏尘和沈道恒,神情急切。
只这一会儿,两人便已交手四五十招,疯魔棍法极耗体力,沈道恒久使却不奏效,双臂已有些酸,动作也慢了下来。魏尘伺机,迅疾一招“闪电龙影”,未闻破空声,剑已抵到喉间。
沈道恒忙收了棍,杵在地上,不敢再动一下。绝招尽出,也只撑过五十回合。眼里满含惊惧,这厮的游龙剑便是放到武当回龙观里,也无几人能使得这般高明。站在不远处的柳月宁虽是冷眼旁观,心里却是激荡:这姓魏的果然好手段。
“魏兄弟,莫冲动,放下剑咱们好说”沈道恒讪笑道,脸色难堪地很。
魏尘面无表情,眼珠一斜,看向沈道恒手中的寒铁棍。沈道恒意会,忙撒手弃棍,“砰”一声砸在黄土地上。
“嗤”一声,只寒光一闪,魏尘便收剑回鞘,十分潇洒。
“沈捕爷,你这是要去报官?”魏尘不是拐弯抹角的人,直问道。
沈道恒方使完疯魔棍,才觉得力怠,额头脸上已有汗珠,胸前起伏,喘匀了气息,才回道:“魏兄弟误会了,我只是要离开,不想淌这趟浑水而已。”
“你这么说,如何能让我信你?”魏尘皱眉道。
“魏兄弟,你也是走过镖,江湖里打过滚的,当知我若留在这,任由摆布,到时无常的人来了,你们自有归宿,我却是性命难保啊”沈道恒苦笑道。
这话魏尘倒是信了半分,无常杀手行事,难以揣摩,越是围着他们周旋久了,就越难再有性命。不过魏尘还是不能放他走,都是萍水相逢,他话虽说的恳切,谁知他这番离去了,是不是跑去卫辉府衙报信,若是这样,那到时稍有闪失,无常杀手定饶不了姐夫。
“即便我信你说的,却还是不能放你离开,我也身不由己,不敢有半点闪失,对不住了”魏尘语气坚定。
沈道恒叹口气,道:“魏兄弟,你所担忧的,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你倒是高看哥哥了,我若真跑去卫辉府拉人,坏了你们的事情,不就得罪了无常么?说句跌面的话,你借我个胆儿,我也不敢去”
这话直白的让人侧目,魏尘一怔,柳月宁琼鼻冷哼,甚是不屑,道:“哟,这年月真是乱套了,猫都怕老鼠了。”
沈道恒脸一热,还好面色黑些,看不出红脸,眼珠晃动却还是让人觉到他的难堪。
“这位沈爷,你好歹是个捕头,吃着皇粮,虽不说为君分忧,也该做点为民解困之事啊,这般怕事,老百姓哪还能有指望?”一晚上没说话的吴夫人却突然开口,言辞犀利,直捣沈道恒痛处。
众矢之的,被连番挖苦,这下沈道恒的面子彻底挂不住了,一失控,恨声道:“你们知道个屁,这世道,皇帝老爷都不上朝,躲到深宫炼丹去了,严首辅专政,腐败成风,把朝野弄的是乌烟瘴气,更滋长民间恶势,满朝文武都是明哲保身,何况我这小小捕头?我家中还有贤妻,还未传宗接代呢,怎能似你们这般不惜命?”
魏尘等人目瞪口呆,他这席话,若是传到官府耳中,最好的结果也是个削职监禁亦或发配流放,重则有杀身之祸。沈道恒说的慷慨,见众人色异,也是后悔乱言,忙不再做声。
“哼,这个由头倒是寻的好,都说武松打虎仗的是酒劲,其实人那是自身够硬。你穿着虎皮,胆却似猫,还怪老天给你套错了皮囊?”柳月宁每一发话,都让沈道恒恨的咬牙切齿。
唇枪舌剑,激烈交锋,这一夜,沈道恒的脸面在这城隍庙,算是丢尽了。想起自己敬若神明的京城都察院总捕头,丐帮封为捕神的李青衣总结的捕快三要:“忠肝义胆,明察慎刑,勤武修德。”以此为镜,自己满算竟只占了明察一项,与其有所缺,倒不如全无,省的看透了,却无胆更无力去做。心中忏愧难以自持,竟双手捂头,蹲在地上,隐有悲泣。
魏柳等人,见这三十多的汉子竟被辱的抱头失声,讶异的同时,也颇有些同情。柳月宁本还想斥他,见状也是话哽在嗓间,鼓着嘴不再说话,吴夫人在旁,也是连连叹气。
许久,魏尘走上前,躬身拍拍沈道恒的肩头,后者也不想再丢丑人前,扭头抹去眼泪鼻涕,双掌使劲揉了揉脸,才站起来,眼圈还是有些红。
“沈捕爷,方才是我等失言了,还望莫要记恨。不过这次事关几条人命,在下实在怕有差错,不如这样,这两****还是留下,待到后天酉时我们到歇马亭之前,你再离去,如何?”魏尘其实心中已信他不会去报官,但以策万全,还是先留他两日。
沈道恒扭头愕然地看着魏尘,片刻,“啪”双手用力一抱拳,朗声道:“魏兄弟真乃义人,沈某不说多的,谢了,也请放心,这两日,我不会再似今晚。”
话既已说开,众人也都不再赘言,回到庙堂里,又各自回到位置坐了,时辰尚早,本可补个回笼觉,怎奈心都空荡荡地,其间各有曲直,实在无法再入眠,便都默默坐着,只等天明。
一旁的吴悠容却是睡的香甜,口水都沾湿了嘴角,这一夜,本该最忧心的她,却反倒睡的最美。众人眼中,莫不倾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