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先生指出,“理入”并不离于大小乘佛经所有的教理,由于圆融通达所有“了义教”的教理,深信一切众生本自具足同一真性,只因客尘烦恼的障碍,所以不能明显地自证自了。如果能够舍除妄想而归真返璞,凝定在内外隔绝“心如墙壁”的“壁观”境界上,由此坚定不变,更不依文解义,妄生枝节,但自与“了义”的教理冥相符契,住于寂然无为之境,由此而契悟宗旨,便是真正的“理入”法门。换言之,达摩大师原始所传的禅,是不离以禅定为入门方法的禅。但禅定包括四禅八定,也只是求证教理,而进入佛法心要的一种必经的方法而已。如“壁观”之类的禅定最多只能算是小乘“禅观”的极果,而不能认为禅定便是禅宗的宗旨。同时如“壁观”一样在禅定的境界上,没有向上一悟而证入宗旨的,更不是达摩禅的用心了。
何谓行入?“行”相对于“理”,不仅指修行,也包括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和表现。“行入”是要人通过“四行”的修行表现来达到觉悟解脱。所谓“四行”,就是报冤行、随缘行、无所求行和称法行。南怀瑾先生认为,达摩祖师以“四行”概括大小乘佛学经论的要义,不但为中国禅宗精义所在,也是隋唐以后中国佛教与中国文化融会为一的精神所系。
报冤行
昙琳在《略辨大乘入道四行》的序记中有言:
谓修道行人若受苦时,当自念言:我从往昔无数劫中,弃本从末,流浪诸有,多起冤憎,违害无限。今虽无犯,是我宿殃,恶业果熟,非天非人所能见与。甘心忍受,都无冤诉。经云:逢苦不忧。何以故?识达故。此心生时,与理相应,体冤进道,故说言报冤行。
所谓“报冤行”,即是逢苦不忧,重点是如何对待苦的感受。报不是报复,而是如何对待。菩提达摩告诉我们要秉持佛教忍辱、忍让、包容、化解的精神以待人待物,不要针锋相对。佛教认为,今生苦恼的原因,皆为过去恶业所造。南怀瑾先生解释说,人这一生来到这个世间,本就是来偿还欠债,报答所有与自己有关之人的冤缘的。每个人赤条条地来到人世,本来就一无所有。长大成人,吃穿住用,所有一切都是众生、国家、父母、师友们给予的恩惠。所以只有“我”负别人,别人并无负“我”之处。因此不应当怨天尤人,而应“甘心忍受,都无冤诉”。有了这种认识,便能“与理相应,体冤进道”,尽己之所有,尽己之所能,贡献给世界的人们,以报谢他们的恩惠,还清多生累劫自有生命以来的旧债。
佛教的思想以人为本,是对个人身心性命的修养。佛告诉我们,每一个人把自己个人之间的矛盾化解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社会自然就会安定团结,人际关系自然就会和谐,社会风气也会逐步地有所改善。所以佛教的一切精神是重在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从当下做起。报冤行看似消极,实际上最为积极,可以用它来化解人我是非的矛盾。
南怀瑾先生认为这种济世利物的精神不但与孔子的“忠恕之道”、“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的入世之教互相吻合,且同老子的“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效法天道自然的观念,以及“以德报怨”的精神也是相通的。
随缘行
众生无我,并缘业所转。苦乐齐受,皆从缘生。若得胜报荣誉等事,是我过去宿因所感,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失从缘,心无增减。喜风不动,冥顺于道,是故说言随缘行也。(昙琳序记)
“随缘行”的重点是指如何对待乐受。我们常说要“随缘不变,不变随缘”,随有随顺的意思。缘有逆缘、顺缘两种,这两种缘我们都须随顺。随顺着不好的因缘要如何?“报冤行”即是最好的处理方式;而如果是很好的顺境、善缘,我们又该采取什么态度呢?
南怀瑾先生说,佛学要旨,标出世间一切人、事都是“因缘”聚散无常的变化现象。“缘起性空,性空缘起”,此中本来无我、无人,也无一仍不变之物的存在。因此对苦乐、顺逆、荣辱等境,皆视为等同如梦如幻的变现,而了无实义可得。后世禅师们所谓的“放下”、“不执着”、“随缘销旧业,不必造新殃”,也便由这种要旨的扼要归纳而来。既然一切是因缘所生,众生也“缘业所转”(依前世业因轮回),没有独立不变的主体(无我)。生活中的苦乐是由内外缘分决定的,如若碰到荣誉顺心之事,应想到“是我过去宿因所感”,缘分一尽便化为无,何喜之有?“得失从缘,心无增减,喜风不动,冥顺于道”。
南怀瑾先生认为,这一观念便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更深一层的精义。它与《易经系辞传》所谓“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居易以俟命”,以及老子的“少私寡欲”法天之道,孔子的“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吾如浮云”等教诫,完全吻合。
无所求行
世人长迷,处处贪着,名之为求。智者悟真,理将俗反。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万有斯空,无所愿乐。功德黑暗,常相随逐。三界久居,犹如火宅。有身皆苦,谁得而安。了达此处,故舍诸有,息想无求。经云:有求皆苦,无求乃乐。判知无求,真为道行。故言无所求行也。(昙琳序记)
南怀瑾先生指出,无所求行是大乘佛法心超尘累、离群出世的精义。凡是人,处世都有所求。有了所求,就有所欲。智者体悟真理,“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万有斯空,无所愿乐”,想到久居三界,有身有求皆苦。达到此种认识,便会息灭贪求之心,“真为道行”。
五代宋初著名道教学者陈抟,人称陈抟老祖。传说宋太祖知道陈抟是个神仙后,立即征召他到皇宫里去,要供养他。宋太祖对陈抟百般尊敬,给他高层豪宅住,还派专人伺候他。到了晚上,更送美女陪伴他,这种待遇对一般人来讲,可以说是人间天堂。但是陈抟却不这么想,虽然他是个仙人,他也明白“财色名食睡”是地狱的五条根。所以,第二天就悄悄地离开了皇宫,留下了一首诗,这首诗写得非常微妙,他说:
雪如肌肤玉为腮,多谢君王送得来。
处士不行巫峡梦,有烦神女下凡台。
修仙也好,学佛也罢,要想成就智慧,名利财色都得看破、放下,那就非修“无所求行”不可。
无为之理、菩提之理、涅槃之理、真如之理、解脱之理和世间人所贪爱的都是相反的,世间人贪求名利,修行人不但不贪求名利,而且还要修法布施、财布施、无畏施,这就是理将俗反。看破、放下的安住于无为法上,就与理相应了。
南怀瑾先生指出,真正诚心学佛修禅的人,必有一基本的人生观,认为尽其所能,都是为了偿还宿世的业债,而酬谢现有世间的一切。因此,立身处世在现有的世间,只是随缘度日以销旧业,而无所求了。这同老子的“道法自然”以及“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乃至孔子所谓“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都是本着同一精神,只是不同立场的说法。
称法行
性净之理,目之为法。此理众相斯空,无染无着,无此无彼。经云:法无众生,离众生垢故。法无有我,离我垢故。智者若能信解此理,应当称法而行。法体无悭,于身命财,行檀舍施,心无吝惜。达解二空,不倚不着。但为去垢,称化众生,而不取相。此为自行,复能利他,亦能庄严菩提之道。檀施既尔,余五亦然。为除妄想,修行六度而无所行,是为称法行。(昙琳序记)
南怀瑾先生指出,“称法行”归纳性的包括大小乘佛法全部行止的要义。主要的精神在于了解人空、法空之理,而得大智慧解脱道果以后,仍须以利世济物为行为的准则。如果能认识此理,就应当按照大乘佛法生活、修行、教化众生。具体来说就是修行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智慧)。所谓般若,重要是对空义和中道的体认,并提出,虽修六度,但又要做到无心,不执着行相——“不取相”、“无所行”。
“法”即为“性净之理”。性者空也,我们的本心本性,不但要空,还要净,净就是清净,心里面没有贪、嗔、疑、邪、见,才叫清净。比如师父在说法,听者这一念心是有,是无?这一念心是空相,说它是空,它能听能想,里面又能产生种种智能,知道一些技能,在真空中能生妙有,所以不能说它是空;真空当中有贪心、嗔心、慢心就不是清净,所以性当中不但要空,还要明、净,才叫“性净”。在修行当中,从外面种种的加行、戒行等事情上去做;到达最后持戒没有戒相可得,修行没有能所可修,做了功德也修无相功德,这样的由事到理就是无为法。
以上四行即是达摩禅的“正行”,也是真正学佛、学禅的“正行”。四行中的“理”、“道”、“法”、“性净之理”与“理入”的“理”、“真性”大体是一个意思,就是大乘般若理论所说的毕竟空、诸法实相、中道、真如、法性等,也是佛性学说中的自性、自心、心性、佛心、佛性。达摩禅虽不重经论,而所说之理仍与经论暗合,不失为觉人度世的方便法门,此亦是“方便有多门;归元无二路”。达摩初来中国,人家问他来做什么,他说:“我来中国只为觅个不受惑人。”这亦是警惕世人要不执境界,不为境界所惑,同时亦不偏执在文字语言中寻求佛法,真正的佛法往往在文字语言之外,但这并非说一切经典语文都是无用的,或“三藏十二部经皆是拭不净故纸”,不过是禅师们在大机大用中的方便作略罢了。
◎维摩禅傅大士
修菩萨行者,终其一生的作为,无一而不在苦行中。佛说以苦为师,苦行也就是功德之本。其然乎?其不然乎?
——《禅话》
傅大士,佛教轮藏之祖,名傅翕、字玄风、号善慧,又称善慧大士,与达摩、志公共称梁代三大士,为中国维摩禅祖师、义乌双林寺始祖,也是方山定林寺名士之一,曾于定林寺以轮藏弘法,广利百姓。
六朝时期国家南北分裂,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过着生死无常的噩梦般的生活,于是佛教的神不灭论和因果报应学说就在各地盛行起来,连皇帝也信奉佛教。傅大士就在这个时代应运而生。
傅大士于南齐明帝建武四年(497)五月八日,出生在浙江义乌县城。他的父亲叫傅宣慈,母亲姓王。他十六岁娶妻,名叫留妙光。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普建,一个叫普成。傅大士小时候不好读书,常与人一齐钓鱼,得鱼之后又将鱼沉入水中,并说:“去者适,止者留。”别人都笑他愚痴。
传说傅大士二十四岁时,与一外国出家人嵩头陀相遇,头陀对他说:“我和你过去在毗婆尸佛(在释迦牟尼佛前六佛之首,即是过去劫中的第一尊佛)前同有誓愿,现而今在兜率宫中,你我的衣钵还在,你何时回头啊?”又叫他到水边看看自己的影子,到了水边一看,见自己圆光宝盖,就悟前因。他带头陀回家请问修道之所,头陀指着松山山顶说:“此可矣!”从此,傅翕就在那里结茅修行,自称“双林树下当来解脱善慧”。山顶有黄云盘旋不散,因此便叫它为黄云山。
南怀瑾先生认为,傅大士因受嵩山陀之教,临水照影而顿悟前缘,这与“释迦拈花,迦叶微笑”同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宗门作略。但傅大士悟到前缘之后,便发大乘愿行,不走避世出家的高蹈路线,所以他说出“炉沟之所多钝铁,良医之门多病人。度生为急。何思彼乐乎”的话。以后傅大士的作为,都依此愿而行,这话也是参禅学佛的精要所在。
傅大士平日种植蔬果,有人来盗取时,他反将蔬果盛好放于篮中给人;白天耕作,晚上对妻子说法,这样过了七个年头。一天,当他静坐时,见到释迦、金栗、定光三位佛自东方来,放大光明;后又见金光自天而下,照触于身。这之后,他身现金色,并有异香,同时空中有人说:“成道之日,当代释迦坐道场。”他的神异境界,令四众闻风而至,不断向他请法。地方上的郡守以为他妖言惑众,把他囚禁起来。没想到他在狱中不吃不喝,却一切如常。这使人更加钦佩,他也因此被释放。回去后,傅大士更精进修行。
南怀瑾先生指出,历来从事教化的圣贤事业,都会遭逢无妄之灾的苦难,这几乎成为天经地义的事。以六朝时代初期的祖师们为例,志公与傅大士都遭受过牢狱之灾;达摩大师遭人毒药的谋害;二祖神光受刑被戮。如果是不明因果、因缘的至理,不识偿业了债的至诚,谁能堪此。所以《宝王三昧论》说:“修行不求无魔,行无魔则誓愿不坚。”世出世间,同此一例。以此视苏格拉底、耶酥等的遭遇,也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太清二年(548),发生侯景之乱。侯景专门烧杀掳掠,他遣军攻浙东,鼓励诸将“破栅平城,尽屠毋赦”,江南赤地千里,白骨成堆。这一年,傅大士再次捐舍田园产业以设会。但是他的资产有限,光施财不解决问题,他就考虑用“法施”来感动上天和众生。先是持不食上斋,接着准备自焚烧身,为众生赎罪,并以此表示对罪恶行径的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