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江文仪出殡的时间已经敲定,这儿没他沈老头什么事,但就没见他动身。
那双颤抖的手慢慢悠悠捧起茶碗,沈老头慢慢悠悠饮尽里面水,和他本人的衰老不符,沈老头有一双异常白净的手,手指纤长,每个指甲修剪圆润。
他用那手背擦掉嘴边水迹,“我闲着没事,听说你家有个不守规矩,学习成绩顶好的女娃,方便带出来让我看看吗?”
“半个”阴阳先生,其实也是指沈老头肚子里的存货,他擅长算命看相,于道法上天赋不足。年轻时候,沈老头是出了名的“半仙”,一双火眼金睛,看透前世今生。
每天就见他晃晃悠悠在街角支个算命摊子,一天算四卦,什么时候完什么时候收摊,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穷苦百姓,沈老头就收点酒钱,据说他曾经为某个领、导人指出政、治方向。
巧的很,也正因为这个人的政策,他来来回回被打倒数次,身体上和精神上都受到不小折磨,甭说干回本行,如今连真实姓名都不愿再提。换个角度想,前半生透露天机,下半生活该孤苦。
这话说夸张了,沈老头被打倒后,连着家被抄好几次,拿的走的金银钱财全被带走,带不走的全被砸个稀巴烂。沈老头不愧是黄岐术出身,像是早料到这天,狡兔三窟,等这阵浪过去后,他干脆拿钱开了个白货铺,成了“万寿居”里的万年王八。
沈老头从被迫退隐到最后自得其乐,已经没有人请得动看上一眼。
普通乡下人,哪知道沈老头还有这么传奇的一段过往。阴阳先生在普通人思维中,服务于鬼神,能驱动孤魂野鬼,江振心对他心里畏惧,立马叫江萍把江沁叫出来。
江萍连忙进厨房把江沁带到沈老头面前。
房里采光不好,横梁上挂下来一个灯泡,正亮着,昏黄灯光从老沈头顶倾下,加上他那张皱巴巴老脸,像一张老旧照片,在江沁面前突然活了过来。她心里害怕,十分抗拒上前。
“活的越大越抽抽儿,我打不死你。”江萍狠狠在江沁胳膊上拧了好几下,然后把她扯到沈老头跟前。
这一刻,她的脑袋几乎是放空的,沈老头微不可见皱皱眉头,观这对夫妇面相,即便是好心规劝,也是白费力气,可怜孩子了。沈老头仍旧道,“父缘,母缘,伢子的业缘到了,你们才命中有这一女,不用虐待,有伤天合。”
江振心浑然不在意,这两天城里的领导一直没来,他简直望穿秋水,结果盼来两个老不死,带着一堆事烦他心。江振心一张嘴带着不耐烦,“丫头生下来就是赔钱货,生她养她,对她已经够好,什么叫虐待!清官难断家务事,您老事情忙,甭为这种小事操心了。”
沈老头得个没趣,干脆不搭理江振心,专心对付江沁。
他先让江沁伸出手,仔仔细细看过她的掌纹,然后看她面相,边看边发出疑惑声。当他定睛要探究时,江沁的一切在他眼里成了混沌。是啊,现在回想,脑海里竟没有丝毫痕迹,沈老头惊呼,从江沁进到这个房间起,他明明已经看清,却又好像雾中看花。
沈老头不信邪,王侯将相到平头老百姓,他看过多少!从出师开始,他就没栽过这么大一跟头。
他抖抖袖子,三枚古铜钱就稳稳当当落在他的手掌中,他神情肃穆,双手紧扣,顿了顿,他手一挥,三枚铜钱进了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老龟壳里。
那龟壳黑黝黝泛着光,龟壳背上13块六边形花纹整齐排列,以对称图形呈现,非常漂亮的几何图形。它的边边角角很圆润,可见老沈常常把玩它。
铜钱撞击龟壳,发出沉稳的清脆声,就像命运的脚步,即将向人们展现自己。
白色修长的手指和黑色龟背成完美对比,沈老头全神贯注将里面铜钱平稳倒出。一个阳爻,一个阴爻,阴阳交汇,需要最后定乾坤,沈老头小心翼翼抖出最后一个铜钱。“叮,叮”,落下两个声音,最后一个铜钱竟然一分为二,老沈大惊从椅子上站起。
他弯下腰,用手指压着那两半的铜钱,脑海中疯狂演算,没有头绪。突然,他叹了口气,紧绷拱起的嶙峋背脊瞬间放松,“罢了罢了,我也就算半个!有趣、有趣!可惜我老了,老了啊!”
老沈颠三倒四说了什么,屋子里没有人懂,江沁在没人注意的角落,偷偷打量他,仅仅就几秒钟的时间,沈老头干枯脸上就隐隐透出一股黑色,即便他现在故作轻松,并没有消减。
令他的形象更加可怖,但没有发现,除了她!
江沁紧紧隐秘的盯着沈老头,还是让沈老头似有所觉,沈老头突然伸出手臂亲切抚摸她脑袋。
江沁不知所措,她逃回自己的地盘,像只易受惊的小动物,沈老头笑笑,千年铜钱碎裂难道只是巧合?!
沈老头从江振心家里出来,正月上中天,“毛月亮”(天上没有云,但月亮却不明亮,很朦胧,月周边像长了层毛),传说在这样的夜晚,鬼怪喜爱出动。
老沈身上衣服不三不四说说不出所以然,两旁袖子长长飘飘,被风鼓的很大。老头颤颤巍巍从袖子里拿出一盏小灯,小小细细的杆被他握在手里,下面用细线吊着一个椭圆灯罩。
奇异的是,那小灯的白色灯罩上映着绿色光芒。
沈老头沿着小道找到江九爷的门。
“吭吭坑”,他连续敲了三下,这是他和沈老头的约定,三声为规律,免得认错人给不长眼的开门。
江九爷像一直等在那儿,三声刚敲完,他的门便开了,“进来说话。”
虽然长的显老,其实论资排辈来讲,沈老头比江九爷要小,但他很少上门拜访,江九爷有事,都会上万寿居找他。
有时候沈老头真心担心江老头会半路折了,显然他的担心多余,哪天他死了,江九爷还能蹦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