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罗兰今天非常高兴。她穿上了昨天刚买来的蝙蝠式黑白粗条羊毛衫,在拔地而起的乌黑的“富士山”上别上了红蝴蝶卡子,就像山崖上开了一朵鸡冠花,显得十分浪漫、活泼。她浑身的筋骨也非常的舒展有力,往日上楼下楼,脚步总是不紧不慢地“噔、噔、噔”,今儿个是“噔噔噔……”一张嘴总是一动一动,想要说话似的。
她应该高兴。因为半个小时以前她刚面对鲜红的党旗进行了入党宣誓,沸腾的血液还没有平静下来。还有,几乎是在她去参加入党宣誓会的同时,县委那辆崭新的伏尔加轿车来把半个布尔什维克的公公拉往组织部去了,也许现在组织部长正和他亲切地谈话。
“一定是爸爸恢复党籍的事批准了。”訾罗兰这么想,“果真批准了,可真是双喜临门,好事成双。”想到高兴之处,她不由地打开了双喇叭录音机,随即响起殷秀梅那浑厚、圆润的歌声:党啊,党啊,亲爱的妈妈,
你用那甘甜的乳汁把我哺养大,
……
幸福明天向我招手
……
四化美景你描画。
她也跟着哼,成了二重唱。
有人敲门。是丈夫回来了。
她把胳膊搭在丈夫的脖子上,妩媚地笑着说:“一峰,你听,我的心还在跳。”
高一峰撇着嘴:“不跳早呜呼了。”
“你坏蛋!”她撒娇地给他一拳,“真的,当我举着拳头说‘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时候,我的心简直……没法形容。”
“别高兴了,谁没有宣过誓?”丈夫故作不耐烦听。
她嘴一努:“咦,你摆什么老资格?才入党几天,党龄还没人家过的星期日多。”
丈夫调皮地讥笑她:“你的党龄呢?嘻,还没有吸一支金猫烟的时间长。”
“你坏蛋!”訾罗兰上牙咬着下嘴唇,恨亲恨亲地又给男人一拳,这一幕才算结束了。
“爸爸还没回来?”高一峰问。
“没有。”訾罗兰答,“你说,会不会是爸爸恢复党籍的事批准了?”
一峰十分有把握地说:“我判断,有可能。你想想,往常为什么不用小车接他,而今天用小车接?”
“英雄所见略同。”訾罗兰点着头。她根据丈夫的判断,心里在进行着这样的逻辑推理:如果爸爸恢复了党籍,就要成为十七级干部;如果成为十七级干部,就要享受县团级待遇;如果享受县团级待遇,来来往往就要用小车接送;今天是用小车接去,假若再用小车送回来,就一定是恢复了党籍。当这个推理得出结论时,她有着说不出的高兴。往日在夜大学听逻辑老师讲那些别别扭扭的逻辑式,总觉得没用处,老师一开讲,她就打瞌睡,没想到,今天竟用上了。的确,逻辑使人周密。
“嘀嘀……”楼下响起了汽车喇叭声。訾罗兰拽住丈夫的胳膊就往阳台上跑。他们朝楼下一看,噫,果然是那辆乌黑锃亮的伏尔加轿车,还停在早晨它来时候停的地方。车门开了,先下来一位年轻人,哎,那不是组织部的王副部长吗?接着,笨手笨脚的老爹从车门里先探出脑袋,王副部长还小心翼翼地搀着他……
“愣啥?快去接爸爸。”訾罗兰猛地推了丈夫一把,噔噔噔地往楼下跑。
到楼梯口一看见公公,她就发现他眼里噙着泪水,她惊诧地问:“爸爸,是谈党籍的事吗?”
高老头点点头:“是哩。”
“批下来了?”訾罗兰紧迫着问。
“是电话……通知……”高老头说得很简短。他患有脑血栓后遗症,思维迟钝,控制语言的神经系统不灵敏,说话极吃力。
訾罗兰放心地笑了:怪不得老头子眼里噙着泪花,是激动极了。
高老头被搀回来坐到床上的时候,伸出四个指头,泪水咕嘟流出来:“四十年了……我这辈子窝囊……”
高一峰用手绢替爹擦着老泪:“爸,别忘了你的病,医生嘱咐过,不能太激动。”
他劝着爸爸,自己的眼泪却忍不住夺眶而出。爹的经历他知道……
高老头是在一九三三年冬天的一个风雪之夜,在一座破山神庙里举行了入党宣誓。入党以后,他一直同地下党县委杨书记单线联系。杨书记两次派他打入敌人内部,当敌军的副官,他曾多次冒着生命危险为我们党提供了许多重要情报。一九三六年冬天的一个黄昏,杨书记约他到城隍庙大殿里相会。一见面,杨书记就说:“高枫林同志,我要到延安去了。”“我以后同谁联系呢?”他急迫地问,“上级党组织通知我们,暂时埋伏,保存力量,等待时机。到时候,党组织会派人找你。”杨书记同他草草地说了这么几句话就握手告别了。以后,按杨书记的话,一直等党的人找他。抗日战争爆发以后,一次,他在庙会上演出夏衍等人编的三幕话剧《保卫卢沟桥》,瞅见一位头戴礼帽的人像是要同他接头,正在这时,国民党特务把那人抓走了,以后再也没人找过他。新中国成立后他才找到党,要求党组织恢复他的党籍,参加党的生活。他的愿望不但没有实现,反而在反右派过后进行的“内清”中被划为“历史反革命分子”,下放农村劳动改造,一直到一九七九年春天他的冤案才得到了昭雪,党组织也开始着手调查他的党籍问题……
“你们哭什么?”訾罗兰嚷道,“今天双喜临门,我入党,爸恢复了党籍,我们都应该笑才好。”
是的,笑才好。三人都笑了。
高老头从兜里掏出一份“入党志愿书”放桌子上,说儿子:“我的手抖得厉害,不做主,写的字不成样,我打草稿,你帮我填表。”
“还要重新填志愿书?”訾罗兰一愣。
“嗯。填写好要交县委组织部去哩。”高老头边说边拧开那支用了多年的、笔帽已经裂开缠了胶布的钢笔。
訾罗兰猜想:一九三三年他在白色恐怖下入党,不会填什么志愿书的。现在补填一份志愿书当然好。
后来,訾罗兰回到自己的房子里,独个儿坐着,想想笑了。她眼前出现了一幢下三上二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的红砖楼房。人们称那是“红军楼”。县里已经盖了好几座,都是三八年前入党的老干部住的。爸爸足够上这一级的了。等到将来搬进那小楼,再也不用登山似的爬这四层楼,再也不用上气不接下气地往这楼上扛米、扛面、搬煤球。到时候要烧液化气,不再烧煤球,一来省得把房子熏黑,二来省得天天怕煤球火瞎。光有房子还不行,得缠公公买一套电器。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都要什么牌子的?她忙去书柜里取出画报社印刷的广告册,一页一页往后翻,赤橙黄绿青蓝紫,一会儿看得眼花缭乱。噫,都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没一个说自己的“瓜孬”,干脆,统统要三菱的,三菱是名牌,三菱电机都使用着超大规模的集成电路……
罗兰正看得出神,高一峰进来了。他看见她的红脸蛋在蝙蝠式的黑白粗条羊毛衫的映衬下那般美,美得像刚刚盛开的牡丹花,忍不住吻了一下:“罗兰,你真美。”
“还是往常的傻样儿,美什么?”罗兰把脸贴在丈夫的胸上,撒娇地说,“这是你爱我了。”
高一峰又吻她的头发。
“明天,你带我去烫发,好吗?”她两眼放射着热烈而又兴奋的光芒。
“富士山,也挺美嘛。”一峰夸奖道。
妻子含情地用眼白他:“你懂结构美学吗?月亮门的后面有一池荷花才美。往后,我不是一般人家的儿媳妇,我应该戴项链,项链和波浪式的披肩发配在一起更典雅。”
“要烫你就烫,烫成个金发女郎。”一峰欢喜地用手摸她的红脸蛋。
午宴开始了。訾罗兰为了祝贺公公,也为了祝贺自己,用并不娴熟的烹调技艺,参照着《烹调基础知识》的指导,做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有川菜“煎泡蛋汤”“清汤双脆”,有京菜“纸包三鲜”,还有什么淮扬菜、广东菜。小小的家宴,没有贺词,没有酒杯的撞击声,只有欢声笑语。
高老头手指不灵活,攥不紧筷子,夹不住菜,儿媳妇就坐在他身旁,一会儿夹这菜:“爸,你吃这菜,这菜好吃。”一会儿夹那菜,“爸,你尝尝这菜,这菜味道鲜。”老头子感动地流出了泪花花。哎,心肠这般好的儿媳妇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为了表示对儿媳妇的感激,他用笨拙的手拿起了酒瓶子,给她斟上了红葡萄酒。
訾罗兰一连喝了三杯。她高兴。她为自己成为布尔什维克而高兴,为公公的党籍问题解决而高兴,为自己的高瞻远瞩而高兴。
公公半年前患了由脑血栓引起的偏瘫以后,一直住在乡下嫂嫂家。那时,她就想,别看是个瘸老头,党籍问题一解决,可就是个“活财神”。于是,一月前她到乡下去请公公进城。
她说:“爸爸,你跟我进城去吧,我今天专门来接你的。”
爸说:“我就住在乡下,空气好,没噪音。”
“你有这种病,不能住乡下,万一……抢救也来不及。”她劝道。
“你们上班紧张,我不拖累你们。”老头子很固执。
“我在图书馆上班,不忙,一天顶多四个钟头。”她给公公解释。
“你们住的楼高,上下不方便。”老头子仍摇着头。
“你不用担心,上上下下我搀你。”
老头子无话可说,只好答应。
多危险哪!幸亏当初用甜甜的语言劝动了他的心,把他弄来了。不然,现在这块“肥肉”可就落到嫂嫂嘴里了。訾罗兰想到此,又端一杯葡萄酒,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酒酣时,高老头犹豫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看看儿子、看看媳妇,好像有什么要说却又说不出口。
聪明的訾罗兰看出了公公的心思,她说:“爸,你有话就只管说。”
高老头矜持地笑了笑,说:“我想给你们商量一件事。我一生为人民办的好事太少,想把我的钱拿出来一千元交到镇上,支援办学。”
这是訾罗兰和高一峰根本没有料想到的事。他俩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表态。
此时訾罗兰猜想:爸爸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也许是想弄点政治荣誉?对,小学校常喜欢聘请老红军当少先队的校外辅导员,爸爸可能想着退了休没事干,弄个少先队辅导员,给娃儿们讲个故事也怪有趣。真是这样也好……
但是,她又盘算:一千元,不小的数目呢……没关系,只要爸爸的党籍问题解决了,工资就要提到十七级,一月就增四十几元,一年就增四五百元,二年就捞够本了。还不说那幢“红军楼”……
想到此,訾罗兰瞪高一峰一眼:“还闷着干啥?开明一点吧,同意爸爸的意见。”
高一峰原本怕她不同意,既然她同意,他当然也不反对。
高老头腿不灵便,这天下午就把存款单交给罗兰,由罗兰代他送到城关小学。晚上,訾罗兰回来时,把一张粉红色的收据交给公公,并说:“这条子应该保存好,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存放到革命博物馆里去。”
高老头接过条子仔细看了看,只见上面这样写道:今收到
老红军、离休干部高枫林同志捐款一千元。
城关小学
高枫林愣住了:“这……从哪里冒出的老红军?”
訾罗兰笑了:“上级有文件规定,凡一九三八年以前入党的干部都算老红军,你是三三年入党,党籍一恢复,当然是老红军。”
高枫林连声说:“不是,不是。”
訾罗兰忙解释:“爸爸,你不用谦虚。虽然文件没下,电话通知了,就算定了的。”
高枫林急得用拐杖在地板上捣得咚咚响,头上冒出一层汗,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不是恢复……是重新……入党。”
“是重新入党?”訾罗兰傻眼了。
“嗯。”
高老头告诉她,按理说,他应恢复党籍,党龄应从一九三三年算起。可是,当年与他单线联系的地下党县委杨书记不幸于去年逝世,对他以后为何同党失去联系缺少一份非常关键的证言材料,要恢复党籍证据是不足的,而这时候又只能凭证据了。党组织只能按照他多年的政治表现,根据党员的条件重新吸收他入党,不计以前的党龄。这就列不上老红军了。
訾罗兰心里凉透了,弄了半天,一切都是梦。她几乎要哭,几乎是吼叫:“这不能答应!”
高老头并非不觉得委屈。一九三三年就入党,提着头拿着命干,然而那一切都不算账了,等于白干了。如今只是个新党员,这在感情上他接受不了,但在理智上他可以接受。他明白,党组织只能这样决定。不管怎么说,总算是个党员,回到了组织里。于是,他对儿媳妇说:“不计较了,续党、入党都一样。”
“大不一样。”訾罗兰脸色涨得通红,两只脚在地板上跺着,“续党,可以享受老红军的待遇,要涨工资,要住红军楼,要坐小汽车,要重新入党有什么用?你不是年轻,还有前途,你已经六十八岁了,弄个预备党员,恐怕预备期不满就该进火葬场了!”
高一峰怒冲冲地朝她嚷道:“罗兰,你怎么能这样说!”
高老头并不忌讳那句话,迟早总要进火葬场的。他若无其事地淡淡一笑,说:“涨工资,住红军楼,我没想过,只想当个党员就算如愿。”
经过一阵吵闹后,又安静下来了。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吃过早饭,高一峰便把大尾凤凰车推出来,他知道罗兰心情不好,对她殷勤地笑着说:“走吧,我带你去烫发。”
訾罗兰无声地摇摇头,往阳台上去了。高一峰这才发现,妻子今天没再穿那件蝙蝠式黑白粗条羊毛衫,头上那座“富士山”也崩溃了,红蝴蝶发卡不见了,散乱的乌发只用皮筋扎着……真个是“灰溜溜的心儿没处搁,水裙懒去绣花朵,无心描眉额”。唉,人一失意,竟是这样子。
高一峰觉得现在应该调整妻子的情绪。他知道,她爱听歌曲,只要双喇叭录音机一响,她就会跟着唱起来,跳起来。他把录音机打开,响起了《西游记》插曲:桃李芳菲梨花笑,
怎比我枝头春意闹,
星儿摇摇,
云儿飘飘,
……
欢乐就在今朝,
欢乐就在今宵……
訾罗兰气冲冲地从阳台上走过来,将开关“咔嚓”关掉,骂道:“浪腔浪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