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黑大叔打开屋门,一阵寒风“嗖”地吹进来,裹着几片雪花落在地上。“呀,好冷!”黑大叔说着打了个寒战。
接着,黑大叔来到灶房里,也不想做饭,坐在麦秆儿编织的草墩上,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望着堂屋两扇门上贴着的“”字,心里说不出是甜是酸……
三天前的早晨,也是这个时候,后院二婆过来了。
她一进门就诡谲地笑着说:“黑大哥,你家二蛋想要媳妇呗?”黑大叔笑了笑,没立即回答,意思是这还用问?顿了下,他才说:“哪个小伙子不想要媳妇?就怕找不来。”
“想要啥样的媳妇?”二婆追问。
“俺这家景能要啥样的?”他又笑笑,“说句难听话,是个母的就行。”
二婆逗他道:“这可是你说的,给你牵头老花母牛行吗?说真的,有个好事,你可别嫌弃,别说俺瞧不起你。东庄俺亲戚家说他村里有个大闺女怀孕了,这几天就要临产,现在急着嫁人哩!”
“噫,他们早干啥哩?”黑大叔惋惜地说。
“呀!这闺女一直瞒着爹娘,她爹娘也是瞎子,说是闺女肚子里长痞子啦!”二婆说着手比画着。
“哪?他们也不知道去医院做检查。”黑大叔又遗憾地说。
“呀!这些人没知识,总想用纸包住火,不知道纸包不住火。”二婆说着嘴撇着:“这时候,他们是饥不择食了,不会讲啥条件,也不会要彩礼,只要能嫁出去,别叫娃娃生在家里就行。”
黑大叔“嘿”了一声,认真思忖着。娶个大肚子媳妇进门是有点丢人现眼。可二蛋今年都二十八岁了,还从来没有人登门提过亲,原因是前庄后村都知道他家穷得叮当响。至今住着三间烂草房,还没有屋梁。老伴患偏瘫三年吃药花钱,家里东西卖光了,最后用土坯垒道墙代替屋梁,把屋梁抽下来变钱了。前二年二蛋娶不上媳妇,他还不着急,去年开始他真有点急了。老伴过世了,洗洗涮涮没人管不说,家里空落落的,屋里没个女人不像个家。大儿媳妇春枝以前还算孝顺,隔三差五地过来看看,就是去年秋天县广播站记者来采访那天,当众暴露出他穿春枝扔掉的旧汗衣后,十里八村都当作笑话广为流传,弄得春枝上不了人前,现在就不往这边蹦个脚尖儿,衣服被子洗洗浆浆就没人管,他既得当男人又得当女人。这些就不说,二蛋二十八了,这个家境想找个黄花大闺女可以说是公鸡下蛋没指望,总不能让他打光棍一辈子,想到这些,黑大叔心里说,没有白馍只要有黑馍吃就行,总比饿着好。于是,他对二婆说:“行啊,你给人家说说吧!就是不知道这妞风流不风流。”说罢,他也知道这话说得傻,肯定风流,不风流会大闺女怀孩子?
“不风流,不风流。”二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这妞是大队支书许愿送她去当工人哩,吃卡片粮哩,骗住她了。”
“要是这不为风流。再说只要到咱家不风流就不算风流。”黑大叔很认真地说,“我是怕太风流二蛋侍奉不住,你知道二蛋那窝囊样,捏着鼻子不出气。”
“那妞老实,那妞跟二蛋一样老实,不老实会弄出这事儿?”二婆辩解道。
接着,黑大叔把二蛋叫过来,当着二婆的面把这件事儿说了,二蛋一听可火了,说:“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干,这样媳妇一来可就给我戴顶绿帽子。”
黑大叔说:“戴绿帽子也比没帽子戴好啊!”
二蛋顶撞道:“我不要,那绿帽子谁想戴谁戴。”黑大叔气得想扇二蛋耳光又不好扇。
还是二婆会说话,她说:“二蛋,二婶不会坑你,就你们这家境,那妞不是这事儿,你八抬轿也抬不来,这事儿多难遇呀!你得感谢人家那支书哩,不是支书把她弄个大肚子,她会嫁给你?再说,那闺女长得俊着哩!不然支书会看中?你能吃二馍就算你娃子有福了,人家看中你看不中你还不好说哩!你别叫花子不吃黑馍穷作怪了!你不想戴绿帽子,二婶有办法,我记得三月间你去杏山修过水库?”
“去过俩月。”二蛋说。
“这就好。那妞春天也在杏山修过水库,对外人就讲你俩是在水库上时谈恋爱谈走火了。”
这个点子不错。二蛋默认了。
“哎哟——哎哟——哎……”
堂屋里传来了二蛋媳妇的呻吟声。黑大叔起身朝堂屋去,快走到门口时又拐了回来,这事儿当公公的不能上前,他又到灶房里坐在草墩上,一锅接一锅地抽烟,望着堂屋两扇门上的“”字,继续着心里说不出的是甜还是酸。
二婆把他父子俩的态度告诉女方后,那妞提出要跟二蛋见面。时间定在晚上,地点定在二婆的亲戚家。黑大叔知道二蛋还有点别扭,怕他半路再拐回来,或者是胡谈几句把这桩亲事捣散,就也跟着来了。他藏在二婆亲戚家的里屋,盯着外面的一切。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姑娘的脸庞,真也算俊。脸色红扑扑的,两眼水灵灵的,圆乎乎的,两道眉弯弯的,浓浓的。她一直害羞地低着头,不说话。二蛋也不说话。这种气氛一直持续了十几分钟。二婆急了,跺下脚,示意二蛋快说话。二蛋反应还算可以,领会了二婆的意思,先开了腔,问道:“你几岁了?”
“二十。”那妞答。
“俺大你八岁。”二蛋说。
“俺不嫌。”那妞说。
说罢,俩人又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那妞问二蛋:“你啥文化?”
二蛋答:“俺文化低,只念小学四年级。”
“俺不嫌。”那妞说,“咱做庄稼人认那么多字也没用,只要认得自己的名字,能从一认到十,知道工分没记错就行。”
又顿了一会儿,二蛋问女方:“你还有其他条件要求吗?俺家可穷啊!”
那妞说:“穷不要紧,这年头谁家也不富。俺不要你扯衣服,也不要做嫁妆,爹娘也不要彩礼……只是……”那妞吞吞吐吐,不好意思张口,“只是你以后不能嫌弃俺,以后不能拿俺的短处虐待俺。俺会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你心里要有啥疙瘩你现在就说,可别以后后悔。”
“不后悔。”二蛋说,话到这个时候刹住最好。二蛋却又冒出一句:“就是孩子生下来,不管是女是男,得叫我爹。”
那妞一听,“哇”的一声哭了,随即捂着脸跑了。
二蛋也愣了,他哪知道这是她最忌讳的话。黑大叔气得白瞪着眼从屋里蹿出来,狠狠打了二蛋一耳光,骂道:“有屁放屁,没屁别放,娃子生下来不叫你爹能叫我爹?”二婆嚷了二蛋几句,没多说,又赶紧追到女方家里赔不是,好说歹说才把事儿弄圆。并且又给女方统一了口径,对外边都讲,是两个年轻人在杏山修水库谈恋爱时“那个”了。这样名正言顺,谁也不失体面。这时女方父母要求,既然对外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明媒正娶,不搞那月亮晌午偷着来的事。前天,二蛋和那妞到公社登了记,领了结婚证,昨天放了挂鞭算娶过来,今早就生孩儿。
“哇——”婴儿坠地的哭声打断了黑大叔的回忆。啊,产了!黑大叔慌忙往堂屋去。刚到门口欲进又止,这事儿,当公公的不能上前。恰好这时二婆出来了,对他哈哈笑着说:“大喜,大喜,是个男娃娃,长好大个黑蛋呀!”
“好,好,男娃娃好,男娃娃好。”黑大叔连声说。
黑大叔在门头上吊起几个谷穗。这是乡俗,生男孩子要在门头上挂谷穗,生女孩子要在门头上挂玉米棒。村里人一看见那吊着的谷穗,都知道二蛋媳妇生了个男孩,于是,又一条新闻在村里传开了……
风停了,雪住了,太阳黄黄的露了出来,看样子已是八九点钟的时候,村头的广播响了,播放着歌曲:“学习大寨呀赶大寨,大寨红花遍地开……”歌曲放完之后,播音员通知广大社员到东大岗去修大寨田。
黑大叔拿把镢头也要去上工,刚到门口,一群妇女叽叽喳喳地过来了。她们老远就喊着:“黑大叔,恭喜你啊!”“黑老伯,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一个妇女趁他不防蹿了上来,用锅烟子给他抹了个大花脸,他嘿嘿干笑着。
那一拨年岁大点的媳妇刚过去,又过来一拨年轻的,这几个叽喳得更厉害,她们老远就喊:“吔,黑大叔,真是跃进牌,昨天娶亲,今天得孙。”
“噫,这真叫双喜临门!”
“吔,到底是不是二蛋的种啊?”那个二蛋叫三嫂的媳妇嚷着。
黑大叔听着尴尬地笑着说:“不骗你,春天二蛋在杏山修水库,他俩就……”
旁边另一位妇女机灵,见黑大叔很难堪,忙插一句:“可是二蛋的种!人家这是先上车后买票,先打针后挂号!”
黑大叔一听笑了:“对!对!是先上车后买票,先打针后挂号……”
那一群妇女调皮地嘎嘎嘎笑着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