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赖四不姓赖,本姓张,但大多人都以为他姓赖,因为喊他赖四的人多了,都以为他姓赖。弟兄中排行老四,所以都喊他赖四。赖四并不坏,只是心眼儿多些,鬼点子稠些。比如,到杏山修水库,生产队长派他去炸石头,打好炮眼装上炸药、装上引信,就要点炮时他害怕了,就往炮眼里尿了一泡尿,成了哑炮。生产队长派他去割青草喂牛,男劳力半天的任务是四十斤,他割不够,就在箩筐下面埋个青石头。队里往各家各户分棉花,分到他家时,他就把脚搁在箩筐下边,使劲把箩筐往上掂,压不住秤……这种事儿多了。赖四说话很幽默,人家问他结婚没有,他说,全家六个人,五个男人,就他爹结婚了,其余都是光棍。人家问他,想不想找老婆,他说做梦都在想,人家问他啥标准,他说只要是个母的会生娃就行。可眼下他快三十了还没见个女人影儿。
这中间也有人给他提过两次亲。头一次,是张王营个姑娘,来相亲前,赖四为了掩盖他家穷,炫耀他家粮食多,在面缸下面垫上沙,借生产队五十斤小麦,盖在上面。谁知那姑娘精,手往缸底一摸露馅了,自然是亲事告吹。第二次,有人给他介绍罗李沟个姑娘,那姑娘还是个半语,说话哇哇啦啦,因家里穷,父母病,要赖四拿二百元彩礼,赖四家比她家还穷,别说二百元,五十元都拿不出来,女方自然也不干了。两场事过来,赖四悟出来了,女人是和钱联系在一起的,没有钱是找不到女人的,即使找到了也养不起的。俗话说,一分钱逼死英雄汉,眼下往哪儿去弄钱啊!他想起小时候爷爷给他讲过一句话,“男要闯,女要浪”。就是说男人要干成事儿就得出去闯荡,于是他下决心出去闯。出去闯荡也得有本事啊,没本事也闯荡不开。他觉得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还是自己的优势,就到县文化馆去找了个会说鼓词儿的老师学说鼓词儿。赖四脑瓜子灵,嘴巴子利,学了一个星期就能单独演唱了。又过了一个星期,他到街上买了个架子鼓背上就往西北山去了。
这天,赖四来到个叫马圈王的村子,村子里有三四十户人家,在山里就算大村子了。
这山里边,平时很少来个说书的、唱戏的。刚吃过晚饭,打谷场上就挤满了听戏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黑压压坐了一大片。靠前边坐着七八个都是十八九岁二十一二岁的大姑娘,叽叽喳喳的。看戏的人多,唱戏的人就有劲。赖四把鼓板打得震天响,压着嗓子唱起了《移山志》:八百里伏牛山连山,
重重云雾遮住天,
山峰陡峭悬崖险,
吓不住人民公社众社员。
为引河水改稻地,
在半山腰里扎营盘。
开渠路钢锨飞舞银锹闪,
运土筐堆得满满尖,
采石工钢钎大锤叮当响,
轰隆隆炸石炮声满山传。
刚唱到这儿,几个年轻人嚷开了:“别唱这了,俺们白天炸石头,晚上还听炸石头!唱别的,唱那有趣的。”
赖四停住唱,想了想,说:“行,不想听炸石头,我就给你们唱段《王石头》。”这《王石头》需要甲乙对唱,赖四就一人扮两角唱了起来:甲:天上下雨地下流,
乙:实话。
甲:石头缝里能出油,
乙:瞎话。
甲:我说这话你不信,
听我说说龙潭沟,
龙潭沟有个小伙子,
名字就叫王石头。
乙:有爱人没有?
甲:有。
乙:叫啥名?
甲:大号我还不清楚,
光知道小名叫二妞,
石头、二妞结婚后,
日子穷得叫人愁,
小两口子常顶嘴,
二妞埋怨王石头,
俺爹俺妈瞎了眼,
让我嫁到穷山沟。
出门一看尽是山,
山上山下尽石头,
大石头,
小石头,
青石头,
红石头,
石头多得让人愁。
这时,一个女青年“呼”地站了起来说:“你这人,咋光唱石头哩!”
赖四停住唱,打量打量那姑娘,哦,长得挺俊的。借着灯光看得见她瓜子脸,圆乎乎的眼,扎着两个羊角辫,像城里下来的“知青”。他嘿嘿笑笑,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嘛!”那女青年接住说:“俺山里人啥石头都见过,不用你唱石头了。”这时,几个年轻小伙子也跟着吆喝起来:“唱旧戏,唱古戏吧!”
赖四说:“旧戏古戏我不敢唱,你们大队干部知道了,可要掂我的锣鼓家伙。”
“队干部都去公社开会了,支书也不在家!”一个年轻人嚷道。
赖四沉吟了一下,说:“那你们听了可不准说呀!”
“放心吧!”“只管唱!”几个年轻人又一窝蜂似的嚷起来。还有人怂恿着:“来酸的,来酸的!”
“好吧,来酸的就来酸的!”赖四把鼓板打了两下又停住了,说:“你们想听酸的,可知道醋和酱油不一个价钱哪!”
听众们又议论了一阵,一个年轻人站起来说:“你唱吧,今晚给你加钱。”
赖四一听说加钱,来劲了,鼓板打得格外响,嗓门扯得格外大:支书今晚不在家,
赖四越唱胆越大,
不唱新戏唱旧戏,
来段酸的来段辣,
唱那骚货潘金莲,
偷情竟把大郎杀……
人们多年没听这种戏了,听起来好新鲜,老头老婆笑得合不拢嘴,小伙们听得直跺脚,姑娘们听得乱拍手。特别是前边那几个大姑娘越听越往前边挪,挪得挨住了鼓架子。赖四唱着,眼睛故意往那知青模样的姑娘身上瞄,观察她的表情和动作。那姑娘面朝后坐着,脊梁朝着赖四,笑得前仰后合,有时笑得双手捂住脸。“噫,她咋笑得跟别人不一样哩?”赖四心里这么想着,嘴里还在唱着,一直唱到后半夜。
戏散了,人们都走了。那知青模样的姑娘还磨蹭着没走,站在一旁。赖四明白了,心里一动,一边收拾锣鼓家伙一边问:“姑娘,你等谁哩?”
那姑娘小声说:“等你哩,俺问问你去不去俺村唱?”
“你叫去俺就去。”赖四说。
“俺是凉水泉的,就在沟那边。”姑娘用手向北指指,“明天你一定去。”
“去可以。谁知道你村里唱不唱?这村还不让走哩!”赖四故意卖着关子。
“你只要去,我准能叫你唱。”那姑娘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夜里,赖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总浮现出那知青模样姑娘的影子,耳旁老响着她那甜丝丝的话。她声音恁好听,模样儿恁俊,瓜子脸儿,圆圆的眼睛,两个小羊角辫儿……莫非这姑娘有意?真是婚姻到了,交上桃花运了。次日一早,他不顾马圈王村戏迷们的阻拦,就背上锣鼓家伙往凉水泉去。到了村里,他的锣鼓家伙一敲,村民们都来了,那“知青”模样的姑娘一鼓动,生产队长就表态,让赖四留下来晚上唱,因为白天社员们还要抓革命抓生产。队长并交代饭就在那知青模样的姑娘家吃。
中午吃饭时赖四才知道,这姑娘姓桂,名就叫桂儿。她娘三十五岁时改嫁过来,只生她一个女儿。她初中毕业,在生产队里当记工员。
下午,赖四没事,坐在桂儿家院子里的大柿树下,边乘凉边看唱本。桂儿记完工提前溜了回来,与赖四坐个对面攀谈起来。也是吃中午饭时,桂儿知道赖四姓张,就说:“张师傅你的戏唱得真好。”
赖四笑笑:“谢谢桂儿夸奖。不过,你不要叫张师傅,叫我张哥最好。”
桂儿含羞地一笑:“张哥,你老家那儿好玩吧?”
赖四连声说:“好玩!好玩!”接着就喷开了,说他老家有条白河,白河穿城而过,河里水很大,可以行船,靠着白河有个卧龙岗,卧龙岗上林木葱茏,是诸葛亮隐居的地方,三国时候刘备三请诸葛亮就在这里,现在建了个武侯祠,武侯祠里供着诸葛亮的像。还说城里边有个医圣祠,是为纪念中医的老祖先张仲景建的,又说城北边有个张衡墓,张衡墓就有小山包那么大,小时候他背着干粮整整跑了三天才看完。
桂儿从未出过山见过世面,听赖四讲着,就像听天书一样听得津津有味,羡慕地说:“噫,俺要生在你那儿多好啊。”
赖四抓住了机会,说:“我回家的时候带你去俺那儿玩吧?”
“那可好。”桂儿高兴地笑着,“张哥,你几个孩子了?”
赖四一听,尴尬地笑着:“我还没结婚哩!”
“那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了。”赖四回答道。其实他今年虚岁二十八了。他没敢说得太小,他知道自己皮老,脸瘦,长得干瘪瘪的,两个颧骨又高,给人的印象看上去差不多有四十岁。
“那你咋不结婚哩?”桂儿又问。
“响应国家号召,晚婚呗!”赖四撇着说,他不说家里穷找不来。
“订婚了吗?”桂儿又问。
赖四摇摇头:“没有,俺老家一带没有好女子,我都看不上。”
“噫,张哥眼光挺高的,你啥标准呀?”桂儿笑眯眯的眼看着他。
“啥标准?”赖四觉得说话的时机成熟了,用挑逗的目光看着桂儿,“就像你这样的!”
桂儿“吞儿吞儿”一笑:“俺算啥,山妞一个。”
“我就喜欢山妞!”赖四两眼直盯盯地看着桂儿。
桂儿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说:“别开玩笑,俺没别的意思,只是喜欢听你唱戏。”
桂儿说完,一溜烟出门去了。赖四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靠在柿树上。
晚上,赖四唱戏也唱得很没劲,听众们也没鼓掌,也没叫台,唱了两个段子也就结束了。他回到桂儿家,就睡在院里大柿树下的小床上。虽说时下已经七月底,但秋老虎也挺厉害,闷热闷热的,不时还有蚊子嗡嗡地袭来。赖四用大蒲扇扑嗒扑嗒地扑打着蚊子,到了后半夜才睡着。
赖四正睡得香,突然被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惊醒。他睁眼一看,是桂儿。桂儿穿着窄小的背心,短短的裤头,慢慢来到大柿树下。他想观察一下桂儿做什么,佯装睡着。桂儿轻轻走到他的床前,将床上滴溜下来的半截单子撩起来盖在他身上。他浑身像触了电一样。他想起来一把抓住桂儿,但是没有,他想看看桂儿还要干什么,可是,桂儿没再做什么,急匆匆轻快地回堂屋去了。
第二天晚上赖四唱得有劲了。前半时他唱新戏,后半时他唱旧戏,开了个大本头《康熙私访》,这一唱就有可能要唱十天半月了,他想利用这机会拉住桂儿。果然,这《康熙私访》一开本,就抓住了戏迷们,而且赖四每晚唱的时候都故意留个悬念,唱到正热闹的时候他刹住了。这样他在凉水泉一唱就是七八天,他一直在桂儿家吃饭,每顿饭都是桂儿爹陪他吃,桂儿也不上跟前,见了也不说话,好像不认识似的。赖四在桂儿家也不白吃饭,帮助打水、劈柴、扫地,很家常。天气还一直热着,他每晚还都睡在院子里的大柿树下。可是第二晚,第三晚,第四晚……桂儿一直没有来。我们的赖四很有耐性,他一直期待着桂儿再次来到大柿树下。到了第九天夜里,黑疙瘩暴云突然涌了上来,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和闪电,桂儿爹说天要下雨,要他到厢房里去住。赖四说,我懂得天气,只要雷声大,肯定雨点小,下不了。坚持还睡在柿树下。真是天遂人愿,一会儿乌云散了,雷声小了,闪也远了,天上只掉下来几个绿豆粒子一般大的雨点儿,就完事了。赖四躺在那儿一直睡不着,他在等待桂儿。他有意把那条单子一半盖在身上,一半耷拉在地上,一直到鸡叫三遍还没见桂儿来,他失望了,泄气了,也就睡着了。
突然,堂屋的门“吱”一声响了,赖四醒了,忙侧卧起来。他看见桂儿出来了。还是那样,穿着窄小的背心,短短的裤头,然而,她没往柿树下来,而是往厕所去了。过了一小会儿,桂儿从厕所出来,蹑手蹑脚地来到柿树下,桂儿又是那样,弯腰捡起滴溜儿在地上的单子,轻轻地盖在赖四身上,赖四又是兴奋极了,身上像触了电似的,他欲说话而没敢说,他知道桂儿父母都睡在堂屋里,可能也都醒了。他趁势抓住桂儿一只手,桂儿手一挣去了,他心里又极不舒服,一直到天亮都没合上眼。
上午,赖四到镇上供销社百货门市部买了一条手绢,买了双枣红色呢绒袜子。他回到桂儿家时,桂儿也刚好记完工回来,她爹娘还没回来,他来到桂儿的房里,笑嘻嘻地将那手绢和袜子递给桂儿,“这是给你买的,不知道你中意不中意?”
桂儿摇摇头不接。
“嫌不好?”
“不是。”桂儿说,“俺娘教过俺,妞们不能平白无故接收别人的东西。”
“你们家教挺严哩?”
“是的,我妈教我,妞们要守规矩。”
赖四把手绢包着的袜子,塞到她手里:“这算什么,这是我一点心意。”
“心意我收下。东西我不要。”桂儿又塞了过来。
赖四急了说:“这是女袜我又不能穿,你不要就糟了!”
“拿回去给你家嫂子穿。”桂儿甩过来一句。
“你知道我没结婚,你没嫂子。”赖四苦笑着。
“那就放着等未来的嫂子穿。”桂儿翻他一眼。
赖四也翻桂儿一眼:“就凭我这鳖样,能找个‘未来的嫂子’?”
桂儿“吞儿”一笑:“就凭你那张嘴,一定能骗来一个。”
赖四见有机可乘,马上说:“能不能把你骗住?”
桂儿脸一沉,一本正经地说:“你别开玩笑,我早订婚了。”
赖四一听,浑身如掉进冰窖里,冰凉冰凉的,没吭声。就在这时,隔着窗户他看见桂儿爹娘下工回来了,忙将那手绢袜子扔到桂儿的床上,从桂儿的屋子里退了出来。
半下午的时候,桂儿爹领着队长一起来见赖四。队长说戏晚上不唱了,并给他结算了戏钱,要他离开。赖四说戏不唱可以,但要求再住一晚上,明天再走。桂儿爹对赖四说,天色还早,早些走兴许还能再找个点儿。赖四明白了,可能是上午的举动被桂儿爹看见了,老汉起了疑心。他什么也没再说,背上锣鼓家伙悻悻地走了。
赖四刚走出村口,桂儿追了上来,喊住了他,桂儿气喘吁吁地走到他面前,把个精致的笔记本递给他说:“张哥,这是我赠给你的。”
桂儿话音刚落,她爹也从后边追过来了,在喊桂儿,桂儿忙往回转。
赖四说:“桂儿你别走,我还有话给你说……”